第27章 . 共享晚餐

27. 共享晚餐

你……

我……

光标閃爍,輸入框裏的文字被逐個删除,聊天框上“陳斐”兩個字是頂天立地的門楣,沉默駐留。

卧室裏的枕頭被單都早已搬空,只剩床架和廉價床墊,透過窗戶向外望,藍天白雲,江流滔滔。盛嘉實關上房門。下一任房主夫婦正站在玄關處與房産中介閑聊,見到他就笑着迎上來:“沒什麽問題了吧?”

“沒問題。”他回答道,将鑰匙交到對方手裏。

已經沒有什麽再能将他挽留在這裏,已經沒有人會再對他說,請你不要走,請你留在這裏。

“不要走。”

黑暗裏,陳斐語氣堅定。

他耐心解釋:“我不走,只是睡在外面。”

她頑固地抓住他的腳腕不放,盛嘉實被迫以剪刀式站姿低聲求饒:“姑奶奶,能不能先松開,讓我坐下說話?”

陳斐終于松手,往邊上一挪,發出更爽快的邀約:“躺下說話吧。”

總歸不太像話,但他們之間不像話的事也多了去了。盛嘉實從善如流,後腦勺剛沾枕頭,便察覺陳斐的手攀上來,牢牢環住他胳膊。他忍不住笑出聲:“你幹什麽?”

她不知說什麽才能留住他,幹脆不說,手上使出十分力氣,像樹袋熊寶寶攀在媽媽背上,許久,悶悶地問:“到底為什麽來找我?是來看我笑話的?”

盛嘉實有意逗她:“啊,算是吧。”

“盛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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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我們要不要重新來過?”

他沉默着。陳斐不敢擡頭,試探地發出一個短音節:“嗯?”

“不用。”

後背迅速冒出汗,陳斐渾身僵硬、如似被冰凍,心髒繼續下墜。這句話花了她十年時間才有膽量說出來,要用十年功夫,她才能做到不看輸贏、不争高低,把胸口剖開,捧出心髒來遞到他面前,告訴他:這就是我的心,請你看着辦。

現在好了,他說他不用。

她松開手:“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麽?”

“不用講了,我了解了。”她掀開被子坐起來,去摸床頭的開關,沒留神被地上的拖鞋絆了一跤,膝蓋撞在地板上,發出悶響。盛嘉實趕緊拉住她,黑暗中手忙腳亂,手指觸摸到她臉上冰涼的淚水,哭得毫無聲息。

她徹底進入複讀機模式:“我都理解的。”

“你理解什麽?”

理解到人心易變,失去的就難再回來。現在她沒有工作,渾身長包,臉亦如豬頭,再醜不過,再潦倒沒有,仿佛住在太平洋戰争時期的港島上,金圓券沒有用了、淺水灣的飯店沒有用了、輸贏游戲也沒有用了,一切都沒有用了。

“你了解什麽?”他溫和地追問,擦去她臉上的淚。“你想問我為什麽來找你?原因很簡單,我實在受不了你過得好,但也受不了你過得不好。我心眼特別特別小,你也知道的。”

有時候盛嘉實想,他其實是個老好人,一個沒有立場的人。

江卉愛他的原因不過是以為他溫柔敦厚,其實一切不過因為他全無立場,從不争辯。但事實若果真如此,會不會陳斐從前愛他,也是出于同樣的誤會?或許他根本不值得被愛,或許他根本就是個做人黏糊糊的面目模糊的男人?

沒有想過陳斐是個純粹的謊言,他幾乎每一天都會想到她。陳斐是一雙靴子,他站在裏面,想象她會選擇去往哪個方向。

她大概不會沖動賣掉房子,而會用鋼鐵般的毅力和父親對峙到底,甚至會扛着行李住進他和繼任妻子的家裏。清晰的規劃、堅決的執行力,這是陳斐做事的特點。

她肯定不會那麽輕易地愛上江卉。她的世界非黑即白,不是上升就是下降,只有愛和不愛,沒有有一點愛、但又不夠多,以至于最後在對方提分手時甚至隐隐松一口氣。這非常非常惡劣,在她心裏,大概是可以被殺頭的罪過。

但她應該會為他處理葉原事件的方式叫好:本來就不認同的事,為什麽要那麽違背本心去做?即便到最後,帖子還是葉原還是主動删的。

青春期的末尾,一個未完成的夢濃烈地開始、慘淡地終結,烙印深刻,以至于變成身體的一部分,時時在側旁觀,刻刻給予評價,沒有一瞬離開。這塊疤痕日益增生,常常發作,在這些年變幻莫測的人生裏,竟然最終成為唯一不變的錨點。他怎麽能希望她過得不好?那簡直就像是否定了他們共同的人生。

現在這個人就坐在身邊,蜷縮的姿勢令她看起來特別小。盛嘉實很難不回想起她離開的頭幾年,他希望她矮一點、再矮一點,最好誰都不要她,他就可以把她折起來帶走了。

然而這不過是男人的劣根性,父權制陰魂不散的餘孽,Patriarchy,他在社會科學選修課上讀到過。他不想要一個折疊版本的陳斐,而她也絕不會樂意被他折疊。

拿着毛衣去酒店的路上,盛嘉實想明白了一件事:一定要問個清楚,如果她要結束,那他立刻出門回去,從此往後,過往人生連根拔起,丢到火裏燒幹淨,一句不再提起。

如果她說不呢?

“你怎麽會覺得我是要說再見?”他平靜地解釋。“我知道不是所有事都能有結果,所以來的時候,只想要一個問題的答案:我們要不要結束?你說要,我們就結束。如果不,就別浪費時間了。”

他撈起她胸口的戒指,小心親吻:“當然不用從頭來過。從前是你和我,現在還是你和我,有什麽必要從頭來過?接着過就行了。”

舉目皆是黑暗,陳斐屏住呼吸。

“你要在地上坐多久?上床來睡。”盛嘉實的手又伸過來。陳斐乍然暴起,抓住他的手腕,張嘴在胳膊上咬了一口。他對這場莫名其妙的突然襲擊完全沒防備,吃痛大叫:“幹什麽?”

她用手背抹了抹嘴,推開他翻身上床躺平,給自己蓋上被子,動作靈活、一氣呵成。變臉變得比六月的天還快,盛嘉實立刻便覺得自己又被她騙了:“逗我玩,有意思吧?”

陳斐以牙還牙:“逗我玩,有意思吧?”

“我可沒咬你。”

渾身血液奔湧,分不清是由于快樂,還是別的什麽情緒驅使。陳斐說:“我要畫押。”

八點整,陳斐睜開眼睛的這個點,盛嘉實正準備起床。

這是星期一,除了像她這樣的失業無業待業人員,正經打工人都是要出門上班的。盛嘉實的生物鐘準得吓人,卡着鬧鈴響起前三十秒的點就醒了,小心地關掉手機鬧鐘,打算輕手輕腳地起來,但還是把她弄醒了。

“你去哪?”

“上班啊,大姐。”

她嘟嘟囔囔:“這一集我見過的,之前也是這樣,你說走就走了,我都沒起來。”

“哪一集?”他摸不着頭腦,想了一會兒才明白,說的是他早起回老家參加葬禮的那次,沒想到她不但耿耿于懷,翻起舊帳還挺順手。“你沒起來,這事怪我?”

“那不回來就是你的問題了。”

“怎麽還冤枉人呢?我回來的時候你都全打包好走人了,就剩一只襪子晾在陽臺上。”

陳斐一骨碌爬起來:“胡說八道,我走之前都幫你把衣服收好疊起來了,什麽都沒剩下。”

盛嘉實嘿嘿笑:“騙你的。”

一天不打就上房揭瓦。陳斐揚起手預備往他背上招呼,礙于剛起床、運動神經還處于半沉睡狀态,不但被他靈活躲閃開,還反被他一手抓住了,整個人給按倒在床上。

“還偷襲?”

太近了,臉挨着臉,兩個人的心率很難不急劇上升。陳斐正色道:“我這是……”

話沒說完,盛嘉實飛快地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完全是沖動,情緒到位了,不親一口都不行。然而兩個人實在分開太久,曾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體,上手才覺得哪哪都不對勁,好比時隔多年坐進曾經的愛車,一時間竟不知道往哪插鑰匙。陳斐禮節性地摸了摸他的後背,評價道:“……你練得不錯。”

盛嘉實咽了咽口水:“謝謝。”

這一出把兩個人都徹底整清醒了,不但清醒過來,空氣中還多了點尴尬。盛嘉實跨上包站在玄關:“我走啦。”

陳斐僵手僵腳地過去,兩人裝模作樣地抱了一下,動作之僵硬,宛如形婚夫婦。

怎麽會這樣?盛嘉實想不明白,走在路上、坐在辦公桌前、坐在會議室裏,這一幕形婚夫婦演出現場在腦海中反複重映,心不在焉到連張曉瑜和胡安都看出來了,胡安問:“盛老師昨天沒睡好?”

他摸着臉:“啊……”

“難怪眼袋那麽大。男人上了年紀要注意保養。”

難道是因為他上了年紀,有眼袋和皺紋的緣故?他膽戰心驚地想,那陳斐有嗎?他倒是沒注意看,可見兩個人相敬如賓的原因并不是這個。

他打開網頁搜索:金牛座水瓶座本周星座運勢。

老板端着杯子從身後走過:“你還信這個?”

盛嘉實火速合上電腦站起來。

“去幹什麽?”

他嚴肅地回答:“開會。”

“開什麽會?星座運勢讨論會?”老板提高聲音:“金牛座和水瓶座,你是哪個?你對象是哪個?”

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到下班的時候,基本上半個辦公室的人都知道盛嘉實有個水瓶座的女朋友了,他背着包下樓,在電梯裏看見隔壁組的同事,笑眯眯地問:“這麽早下班?回去約會?”

盛嘉實咧開嘴露出職業微笑,電梯一開,雙腿立刻加速運轉,跑出旋轉門。正是傍晚六點多,臨街的蛋糕店門口排起長隊,那是最近網上特別火的一家網紅店,專賣芝士蛋糕,盛嘉實停下腳步,黃油香味直往鼻子裏鑽。買一盒吧,帶回去給陳斐吃。她今天中午吃的什麽?有沒有按醫囑忌口?芝士蛋糕應該是能吃的。

心裏有人,腳步就會變慢,看到什麽都想帶回去。

現在家裏也有人了,所以家也成為了一個值得小步快跑回去的目的地,而不再只是一個安放下班後的身體的地方。想到這裏,盛嘉實便覺得有一股快樂的風穿過頭發,推着自己往前奔跑。

走到家樓下,他習慣性地擡頭看,半邊身子突然冷了:家裏的燈沒開。陳斐不在家。

盛嘉實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爬上樓梯的,腦子裏一團漿糊,像回到畢業典禮後爬樓上陳斐宿舍那一天,打開家門,一團漆黑的空氣迎面撲來,他差點沒喘上氣來,呆呆站在門外,不知該先邁哪條腿。

“你站門口幹嘛呢?”

陳斐穿着搖粒絨睡衣,腳踩他的棉拖,拎着塑料袋走上前來,塑料袋裏裝着礦泉水、洗衣液和沐浴露。她舉起手:“好重。”

盛嘉實的臉色極差,陳斐察覺出不對,小心地走過去。“你在做什麽?”

“以為你走了。”

這話說得艱難,因為承認害怕、承認脆弱、承認在意,本身就是很難的事,他們學習十年,才勉強做對功課。一道溫暖的河流從心髒深處流出來,慢慢地流向全身,陳斐彎腰放下購物袋,鼓起勇氣,輕輕抱住他。

“我很餓。”

她從來沒這麽餓過。身體和頭腦都在大聲疾呼,渴望走進一間溫暖的房間,渴望攝入米飯、豬肉、熱湯和蔬菜,渴望和盛嘉實肩并肩坐在一起,然後共享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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