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克星
第17章 克星
月明中空,清風漸起。
楚晏清坐在窗前,皎皎月光灑了他一身,墨發與明月交纏,竟生出幾分暧昧意味來。
許是入戲太深,自從夢魇中醒來,他便有些魂不守舍的,總覺着自己軀殼還在,魂靈卻永遠被束縛在了那個夜晚。
所以他拼盡全力想要去證明自己是真實的,是活生生存在的,而不是那個無一用處的瑤臺。
白日裏他能跟硯書拌嘴,能和阿若談笑,也能去霍霍祁九辭。
但一到夜晚,那種虛無感便如附骨之疽般漫透四肢百骸。
涼風微微襲來,楚晏清抱緊雙膝,偏頭看着窗外的婆娑樹影。
“吱呀”一聲,房門被打開了。
他回眸,見祁九辭進來了。
這次他沒帶鬥笠,長發随意地披着,身上散着剛剛沐浴過後的清香。
他趿着木屐,坐在了楚晏清身邊,低聲詢問:“睡不着?”
楚晏清聽着他渾厚的聲音,點了點頭。
祁九辭拈來他的一縷發,輕輕摩挲着,道:“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楚晏清瞬時靠進了他的懷裏,沉默地閉上了眼。
他感受着祁九辭胸腔裏有力的搏動,頭頂上,他的聲音低沉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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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寧十年,盛世昌隆。
醴都裏的一處尋常人家裏,産婆進進出出,端出了好幾盆血水。
一個商人模樣的人等在屋外,心急如焚,額心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水,他正朝屋裏張望着。
那裏面躺着的,是他的妻。
女子聲嘶力竭的聲音不絕于耳,聽着讓人膽戰心驚,他在門外踱着步,幾次想進去看看,都被産婆攔了下來。
“生孩子的地方,你一個大男人進來做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他頭上的汗珠落了又生,竟暈濕了身前的磚面。
終于,孩童嘹亮的哭聲響起,屋裏産婆們驚喜的聲音傳來。
“生了!生了!”
男人松了口氣,差點跌了下去。
他進了屋,小丫鬟抱着孩子,臉上洋溢着喜悅:“老爺你看,是個大胖小子呢!老爺好福氣,夫人好福氣啊!”
他匆匆瞥了那孩子一眼,便掠過了她,正待進裏面去時,卻聽到了産婆的慌亂的驚呼:“怎麽回事,夫人怎麽大出血了?”
他腳步頓住,看着內裏的燭光,搖晃了片刻,熄滅了。
他聽到他一生摯愛的妻子,氣息微弱的呼喚他。
他湊近了,看着愛妻慘白的臉色,和不斷翕動的嘴唇,她說:“不......不要怪他,是我......是我沒逃過這一劫......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月章.....好不好?”
他顫抖着撫上她的臉,替她撥開了散亂在臉上的頭發,麻木的點了點頭。
女子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卻流了淚,暈濕了枕邊,也落在他的手上,她道:“來生,我還要跟你做夫妻。”
......
月章自幼時起便極聰穎,性嗜學,善作文章,常為鄰裏之美談。
可他們私下裏總說:“可憐了這麽懂事的孩子,生下來便喪了母,父親也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我看啊,難喽。”
月章的父親嗜酒成性,整日無所事事,只喝個爛醉如泥,清醒時也常常獨自一人枯坐着,亡妻發簪從不離手。
年少時闖出來的家當,差不多快被敗光了,只剩了一間冷清清的宅子。
月章時常會去祠堂為父親送飯,他的父親每次喝了酒就會去探望亡妻。
有時候父親不會理他,徑自斟酒撒于靈前,就這麽站着,也不說話,于是月章也不說話,只會悄無聲息地侍立在側,沉默地注視着母親的牌位。
他會在心裏,一遍一遍地忏悔,忏悔他的降生為這個原本和美的家族帶來的不幸。
更多時候,醉酒的父親會拉着他一同跪在靈前,半哭半笑道:“月華,這是我同你的孩子,生的真像你啊,性格也像你,沉靜內斂,天生聰慧。”
說着,他喃喃道:“可是,我去哪尋你呢。”
月章垂着眸,身形挺直,靜靜地跪着。
父親待他很好,雖說家裏餘銀漸少,卻從不削減他的吃穿用度,也會讓他上醴都最好的學堂。
只是終有一層隔閡,父親每每看着他,月章總覺得是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
那是無法言說的天塹,自生時起,便深深橫亘在了他們父子之間。
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月章在夜裏會聽到父親痛苦的呻吟,混着院裏夜鳥的啼鳴,有些凄厲。
他輾轉反側,睜眼看着窗外枯敗的枝葉,徹夜不眠,就這樣陪伴着他的父親走到了生命盡頭。
父親去世的那日,大雪紛紛揚揚地落滿了庭院,掩蓋了那抹鮮紅的血跡。
那是父親咳出的血,灑落在雪地裏,鮮紅的刺目。
月章進屋給父親取藥,出來的時候父親已經倒在雪地裏,一倒不起。
他的唇角帶着笑,神情詳和,像是早就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來,安然赴死,手裏還緊緊攥着亡妻的發簪。
他賣掉了宅子,為父親置辦了後事,将二人葬于一處,生同衾,死同穴。
于是他成了那個孑然一身的人。
那年月章時年八歲。
無處可去,他便栖在街頭小巷,以天為席以地為被。
無錢可用,他便辭了夫子,去給別人做黑工,整日縮在陰暗潮濕的水溝裏,幹着最下等的人幹的活。
但是他會趁着閑暇之餘偷偷溜到書院窗下,側耳聽着裏面的朗朗書聲。
曾經,他也是夫子引以為傲的學生。
他低頭看着自己破爛的衣服,手上沾着污泥,絲毫不見原本的玉色。
而今,他成了上不得臺面的卑賤之人。
甚至不敢去喚一聲曾經喜愛他的夫子。
怕污了這幹淨處,也怕污了他們的耳。
外人都傳他“克父克母”,是極其不祥之人,卻再也絕口不提當年對于他溢于言詞的贊美。
沒人願意收留他,都把他當做條無人可要的野狗,興致上來了便打上他兩個銅板,嘴上說着“可憐可憐”,卻又毫無留戀地走了。
就像他是個可有可無的孤魂野鬼,孤零零地飄蕩在世間。
無人愛他,也無人肯愛他。
夜深人靜時,月章也會伸出五指,妄圖抓住那一輪明月。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真是命裏帶煞的克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