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晉河
第18章 晉河
夫子還是發現他了,一日,他于檐下偷聽講學,誰料聽得太入神,以至于忘了時辰。散學的時候夫子看見了窗下發呆的月章,便喚了他的名。
月章頓覺倉皇,他垂着眼,雙手無措,嗫嚅地喚了一聲:“夫子。”
夫子姓崔,為人和善,他走過來,什麽都沒說,寬厚的掌心撫了扶月章稍顯淩亂的發。
從那以後,每每月章過來聽學,夫子都會在散學後給他一些吃食或是衣物。
其間月章還認識了一位公子,也是夫子的學生,聰穎好學,為人謙和。
“弟子晉河,見過先生。”少年微微作了一揖,轉過身來看向月章,目光中帶着詢問。
月章有些不敢看他,微微攥緊了自己髒污的衣角。
“得意門生,月章。”夫子引薦道,伸手拍了拍他的脊背,示意他挺起身來。
月章微微直起身,回了一禮:“月......月章,見過同門師友。”
晉河笑道:“讀書之人,笑志窮不笑身窮。”
之後,夫子和晉河像是私下商量好了一般,隔三差五就會給他送些溫飽之物,晉河也會時常把自己的藏書出借與他,順便替他溫補課上的內容。
院內,寒梅悄放,星星點點綴在枝頭,晉河捧着書卷,神色認真,幹淨修長的五指執筆,在書上圈圈畫畫。
人面梅花相映紅。
月章看着他清俊溫和的面容,腦中沒來由地蹦出這麽一句。
這個冬日有着一戳即碎的美好,月章都快以為他已經走出了那個漫長地不見天日的黑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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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他走在空無一人的小道上,大雪紛紛揚揚,漸漸迷了眼。
他懷抱着晉河予他的《離騷》,說是夫子新教的內容。
方才還天晴如洗,現下卻漫起了飛雪。
他步履艱難地向前走着,伸出長袖,微微擋了些風雪。
不遠處有一座小破廟,應當能躲避一陣。
他想着,加快了步子。
到了破廟,他拍了拍身上的積雪,雪化成了水,絲絲縷縷的寒氣便順着衣物鑽了進來。
“呦,來人了。”破廟裏面圍坐着幾個半大孩童,衣着不凡,像是結伴出行,過來避雪的。
月章打了個寒噤,道:“諸位......幸會。”
為首的少年打量着他,笑了:“是個窮小子呢。”
他轉身招呼了一個人:“張謀,你不是嚷嚷着無聊麽?樂子來了。”
那些人獰笑着,漸漸靠近了月章。
月章有些慌亂,他抱緊了書,想要跑。
那些人抓住了他,月章太瘦弱了,又久吃不飽,根本沒什麽力氣,那些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将他制住了。
“讓我看看。”為首的人扳正了月章的臉,見少年垂着眸,竟是一副不屈的樣子,他冷笑了一聲。
“啪!”地一聲,他揚起手,狠狠掴了一掌。
月章登時被扇的眼前發黑,他艱難地喘了口氣,道:“仗勢欺人,豬狗不如。”
那幾人見他嘴硬,便也不手下留情,為首的人拍了拍他的臉,對剩下的幾人道:“随便玩,別玩死了就行。”
破廟裏傳來一陣陣地哄笑聲和瀕死掙紮的哭喊聲。
月章永遠地留在了那個雪夜。
他的所有善良,好意,對這個世界所充滿的希冀,都在那個雪夜裏粉碎,曾經的他雙親逝去,受盡人的冷眼,卻還能在街頭小巷裏,笑吟一句“天地不仁”。
而今卻都成了茫茫不知所蹤的過往。
“月章,月章!”晉河焦急的聲音響起,月章睜開眼,頭頂是破廟荒涼的屋頂,他麻木地看着喚着他的那個人。
許久,他開口:“你為什麽不來救我?”
晉河抱着他,心疼地摸了摸他血跡斑斑的面頰,眼眶通紅:“我的錯,我沒有送你回來,我應該送你回來的,我早該想到的,那群人最喜歡在這一帶游蕩......”
月章閉上眼,眼淚無聲滑落,落在晉河的手背上,冰涼,卻又燙的吓人。”
晉河死死抱着他,懷中之人像是沒了氣息,就這麽靜靜地躺在他懷裏。
“我去,我去殺了他們。”晉河顫抖着,聲色哽咽,“我去幫你殺了他們。”
月章笑了,眼淚和着血一同落了下來,他笑的近乎癫狂,末了,他問:“你有什麽辦法?我有什麽辦法?我們都是卑賤如蝼蟻的蟲子,只能活在見不得人的角落。任由他們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踐踏......我讀百遍書,以為我不犯人人便不會犯我,到頭來還是被他們踩在腳下。”
“可悲啊,兜兜轉轉還是畫地為牢的人啊......”
他原以為他只要擡頭便能見天明,誰曾想他生于污沼,便終其一生都掙紮于不公的命運中,不得解脫。
晉河沒有說話,一遍一遍的撫摸着他,眼底有着毅然決然的癫狂。
月章曾以為晉河只是一時沖動之下所說的氣話。
就像他一樣,即使再抱怨命運不公,卻也只能屈服于此。
如果他當時能出言阻止一二,或許就不會讓悲劇重演。
所以當他看到晉河渾身浴血,一步一步向他爬來的時候,心裏的最後一根弦驟然崩斷。
“我......我把他們都殺了......月章,不要怕,我一直陪着你。”
月章忽然就想起以前他們同坐在書堂檐下,他幹活的時候受了傷,晉河拿起藥瓶為他塗抹傷口的時候。
日光正好,斜斜地落在少年溫柔缱绻的眉眼,他微微垂着眸,密如鴉羽的眼睫微微顫動。
他将藥輕輕塗抹在傷處,月章龇牙咧嘴地呼了一聲。晉河聽了,擡眼輕柔地取笑:“小月章,還這麽怕疼啊?”
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時光。
晉河在他的懷中安然長眠,唇角帶着笑,和當年的父親一樣。
又只剩下月章一個人了。
夫子知道了這件事,悲痛欲絕,急火攻心,便一病不起。
月章在山野間挖了兩處墳墓,将晉河埋了進去,又将那本血跡幹涸的《離騷》也一并放了進去。
“對不起。”他道,靜靜地站在簡易制成的墓碑旁,“夫子說你也是無父無母之人,我不知你祖上何處,便只能自作主張,将你葬在了這裏。”
長野風聲浩蕩,吹起眼前的叢叢野草。
孤寂的山野間,他跪了下來,用力地抱住了那塊墓碑。
“很快,我就來陪你。”
夫子病重,他不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