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歧途
第19章 歧途
他做了一個夢。
夢裏有一個仙人,看不清面容,月章只能依稀記得那人宛若神祗,聲音如空谷碎玉般清脆。
他帶着對衆生的憐憫,帶着對他的憐憫。
“衆生皆苦。”仙人點了一點他的額心。
月章擡頭,眼裏是對命運的憎惡:“不,唯我苦痛,衆生皆樂。”
仙人笑了,語氣帶着游絲般的蠱惑:“我有一法,得你所願。”
“替我鎮萬鬼窟,我便許你所求之事。”
月章也笑了,他答道:“好。”
他知道那萬鬼窟鎖的是什麽,也知道這仙人并非心懷天下之人。
有什麽所謂呢,月章想,命運對我的不公為什麽不能讓別人也感受呢。
反正已經爛透了,他的一生。
一夜之間,醴都成鬼都,城中之人皆成了供他驅使的傀儡,昔日繁華無匹的城門上方蒙上了一層終年不散的陰霾。
世人皆道,那鬼城上方有一間時隐時現的客棧,日暮時分燈火通明,棧橋連天,那是困居于鬼城、不能輪回的魂魄的安息之地。
但是他們都不知道,那是一個遍歷苦痛的少年專為一人所建的鎖靈之處。
那位仙人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将晉河的魂鎖住了,兩魂壓陣,一魂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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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從那以後月章身邊多了個旁人看不見的“人”。
那是晉河不能散去的生魂。
生魂混沌,不能言語,也沒有意識,只知道渾渾噩噩地陪伴在月章身邊。
但是這樣已經很好了,只要能陪着自己,不要留他一個人在這寂寂世間。
夫子也留了下來,他不忍看親友分離,格外疼愛月章,便和他一起經營了這間“天府客棧”。
來來往往活人傀儡無數,進來時是活生生的人,出去時便成了朝生暮死的鬼。
月章有着心裏隐秘的快感,他想,都去死吧,正好這世間沒個幹淨,便也沒有了造化弄人。
直到有一天,客棧來了幾個模樣不凡的人。
起初,他以為那幾個人和以往來的人一樣,來一遭,便成了供他驅策的傀儡,他勝券在握,覺得這幾個人不過藉藉凡人,不足為懼。
可直到那日,連神通廣大的仙人都收了重傷,他才意識到,這幾人絕非池中之物。
月章終于感受到了恐懼,那是一個一直沉迷于夢境之中的人知曉夢将醒時的恐懼。
他警告了那個叫做楚晏清的人,可是他沒有聽。
為什麽沒有聽呢,如果他聽話的話,該多好。
但是他們還是找到了那個地方,那個游醫模樣的人甚為不凡,短短兩天就摸清楚了錯綜複雜暗格叢生的天府客棧。
他無路可逃了。
所以硯書開館之時,他略施小計,讓那個看起來毫無反抗之力的人陷入長眠。
那是被他精心篡改過的夢境,是那位仙人教他的。
縱使我死,也要拉你們一同下地獄。
但是他沒有死,那個游醫只是悲憫地看了他一眼,便抱着昏迷不醒的楚晏清走了。
他不明白為什麽祁九辭最後放了他一馬,畢竟他傷了他最重要的人。
到最後他終于明白了。
清楚地活着,往往比糊塗地死去更痛苦。
祁九辭就是要讓他嘗這人生中的最後一苦,就連死去也不能釋懷。
這是在他看到真正的晉河的時候領悟到的。
三魂歸一,他看見了晉河明亮如舊的笑顏,他對月章伸出手,道:“小月章,不要這樣捆縛着自己啦。”
“這些年來,你很累吧,一個人扛了這麽久,我一直在你身邊,我都知道的。”
“我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而不是帶着罪惡度過一生,我喜歡曾經的那個會喊疼,會害羞的小月章,而不是如今已被絕望和恨意撕裂的面目全非的月章。”
他摸了摸月章的臉,很輕柔,就像從前一樣:“代我,好好活下去吧。”
于是他和鎮在此地的千萬魂魄一同四散而去,魂歸故裏。
這真是天底下最殘酷的刑罰。
但是連陪着他的人都沒有了,他還怎麽活下去呢?
月章忽然覺得真沒意思,自己做的一切,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只是偷得了那人片刻的駐足。
所以他想,就這樣吧,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他從日上中午走到日落西山,終于,他走到了那座小墓碑前。
他挖開自己曾經刨的土坑,抱着小木碑躺了進去。
我要和你靈魂相連,讓你生生世世都要和我抵死糾纏。
月章閉上眼,唇角微微綻開笑意,陷入了無盡的長眠。
兩處穴外,祁九辭默立良久,草原的長風吹拂他的衣袍,風聲獵獵作響。
最後,他放了一束新綻的梅枝于墳頭,離開了。
那少年終究是做了黃粱一場夢,夢醒了,便也曲終人散了。
祁九辭講完了,他用拇指指腹蹭了蹭懷中人的面頰,卻沒有得到回應。
楚晏清垂了眸,看着月白袍袖中若隐若現的五指,輕聲道:“是那個天府客棧的少主嗎?”
祁九辭輕輕“嗯”了一聲,叫人辯不清情緒。
大抵是悲傷的吧。楚晏清想,這被命運捉弄的一生如何不叫人心生難過呢?
所以他回抱住祁九辭,将頭靠在他頸間,小聲說道:“我不會讓你守寡的。”
祁九辭的身形僵了僵,又聽到那人說:“那你也要保護好我,不要讓我被人欺負。”
他微微揚起一抹笑,楚晏清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他如鬼斧神工般的側顏在月光的傾灑下有些柔和,和平日裏那個不茍言笑的人有些不一樣。
“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