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羅剎
第26章 羅剎
煞氣生天地,萬物重歸一。修羅包萬象,百鬼齊悲鳴。
楚晏清看着不茍言笑的小古板,微微歪頭:“就叫你羅剎吧。”
少年不明所以地轉過身來,他全身的黑色經脈因為菩提樹的日日洗禮已然消失大半,看起來清秀可人。
“為什麽?”
“不為什麽。”楚晏清抿唇一笑,他說:“你想去巫疆嗎?”
鳳鳴也湊了過來,他整日悶在天上,如今又正是活脫好動的時候。本以為楚晏清撿了個伴兒回來,沒想到小少年整日整日地悶着,跟個悶葫蘆似的,只是坐在瑤臺邊,遙遙地望向巫疆。
成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少年心性有着超脫同齡人的沉穩,像是已經抛卻了孩童心性,這一點與鳳鳴相比,高下立見。
鳳鳴幾次三番地纏着羅剎,卻都被羅剎給氣了回來。
為此,他怒氣沖沖地跑到楚晏清面前告狀,說羅剎不解人情,老是說他煩。
每每這時,羅剎都會淡淡瞥他一眼,說:“你太吵了。”
于是鳳鳴吵嚷地更厲害了。
楚晏清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兩人,他見羅剎曲起一條腿坐在瑤臺上,目光卻落在下界,便好奇地問道:“塵世之間還有你所不能割舍之事嗎?”
羅剎搖了搖頭,卻說起了一件很久遠的往事。
往事如煙,卷帙浩繁,卻無一不讓人津津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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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的羅剎還是初生稚子,他生于遠古戰場,脫身于漫山遍野的骸骨。
彼時天光大亮,普照四方。無聲的硝煙彌漫,屍山血海如阿鼻地獄,卷着掃蕩天地的罡風,以傾軋之勢排山倒海地襲來。
孩童怔怔地坐在寂寂天地間,任由那血海排空,以萬鈞之力向他俯沖而下。
于屍橫遍野的戰場怨氣之中誕生的孩童,注定不詳。留待以後,後患無窮。
這是天神之罰,帶着鋪天蓋地的浩然正氣,對他來說卻是萬劫不複的劫難。
孩童睜大眼,清澈見底的眼瞳映出蒼白灰寂的天空,和腳下血流成河的荒原。
他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也不知下一瞬他就會灰飛煙滅。
一道柔和的白光将他包裹了起來,他只覺得天旋地轉,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那人帶着他,走過了橫屍遍地的遼闊荒原,走過了草長莺飛的小溪流水,也走過了崇山峻嶺的浩蕩冰川。
最後,停在了巫疆。
那時的巫疆還不是如今這幅妖魔叢生的模樣。
那裏花鳥怡情,有叮咚流水,蔥郁松林,萬物逢生。都是生機勃勃的模樣。
他被帶到了巫疆,被那人輕柔地放下,最終駐足于一座小木屋前。
那人聲音柔和地響起,像是潺潺流水:“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
稚童牽着男子的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那人對他很好,知曉他日日夜夜被萬鬼凝聚的怨氣折磨地痛不欲生,總會将他攬在懷裏,用包羅萬物的懷抱撫慰他。
夜深人靜時,聽着小窗外的蟬鳴鳥叫,他會感覺到環抱着他的那只手動了動,緊接着傳來一聲悠悠嘆息:“真想你能快點長大。”
說着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我好像,快要熬不下去了。”
春去秋來,稚童也長成了翩翩少年。
花開花落于庭前,少年英姿矯健,招式淩厲,舞出一段令人拍手叫絕的劍法。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那人坐在廊下竹椅上,竹椅吱吱呀呀作響,男子懶散地拂落了肩頭落花。下一瞬,一顆石子“咻”地飛出,砸落了少年手中地木劍。
那劍是男子削的,形狀鋒利,長直清貴。
“重新練。氣沉丹田,不可浮躁。”男子淡淡的聲音傳來,聽起來閑适舒暢。
少年拾起劍,看了那閑躺在竹椅中的一臉惬意的男子。像是不服輸一般,又發狠地練起劍來。
就這麽反複地被扔石子,待到日沉西山之時,少年身前的石子已經堆得跟小山一樣了。
“行了,今天就練到這裏吧。”男子站起身來,他撸起袖子,提着木桶,又招呼少年跟他一起去打魚。
男子渾不在意地撈起寬大的褲腳,露出一小截勁瘦的小腿,潔白如瓷,溫潤如玉。
少年看着,喉間不自覺地吞咽了一下。
男子見他愣在原地,便轉過身來向他招手:“過來啊。愣着做什麽呢。”
少年收回了那點旖旎神思,卷起褲腳,跟着男子一同趟入了溪水。
少年在一旁烤着魚,男子便趁着這個空當從屋前樹下挖出陳釀小酌。
少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手裏的酒碗,像是渴望。
男子看了他一眼,将酒碗一挪,道:“不給。小孩子喝什麽酒。”
少年剛想說自己不是小孩子,卻觸及男子清亮的眸子,忽地就什麽都說不出口了。
酒足飯飽,男子鋪好了床,他拍了拍,對少年說:“你睡這。”
他說完便起身,要向屋外去。
少年急急喊住他:“那你去哪?”
男子頓了頓,片刻後,爽朗笑聲傳來:“以天為席,以地為被。四海之大,何處不是家?”
少年卻執意拉住了他,月光下,他依稀看見男子雙鬓雪白。
他好像老了不少。
男子回過身來,清俊的面容籠罩在朦胧的月光之下,似夢還真。
他說:“舍不得我?”
少年沉默了片刻,像是默認。
男子輕而易舉地将少年抱了起來放到床榻上,讓他睡在裏面,自己睡在外側。月光清冷,連帶着身邊酒意熏然的人都有點冷。
明明男子身上的溫度燙得吓人。
“如果我走了,你會想我嗎?”男子的吐息聲很重,像是受了酒氣的影響,連聲音都沒了往日的嚴肅。
少年側過頭,靜靜地看着他:“你會離開我嗎?”
男子枕着雙手,茫然地看向窗外:“或許吧。”
少年沉默了很久,他忽地靠過來抱住男子,聲音染了些委屈:“我不想你走。”
男子忽地笑了,他劇烈咳嗽了起來,咳得連身子都半弓了起來,像是要将心肝脾肺都統統咳出來。
“我......我也不想走。”他說:“我舍不得你......我試了八次,八次你都沒有活下來。”
“我看着你.......”他的眼睛平靜而又悲傷:“離開了我八次。”
少年不明所以,但他看男子咳得驚天動地,就把他扶了起來,說:“你不要再說話了。”
男子擺了擺手,他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再......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他仰頭看着月色彌漫的夜空,月光輕柔得像是一片薄薄的紗。
“來不及了......”
“他給我取名九辭,因為他曾九次辭別我。”羅剎笑了笑,他隐去眼底酸澀。
“後來,他又離開了我。”
在月光下,男子吻住了他。
明明是個纏綿悱恻的吻,卻無端讓人心生痛意。
少年總覺得心裏有一塊不可名狀的地方被挖去了。空落落的,随着這個吻的落下,徹底消失。
男子說:“你以後一定要來找我。”
兩人唇齒交纏,少年看見他眼中終年不去的陰霾,籠罩着淡淡悲傷。
那雙和酒一樣醉人的眼眸裏,無聲滑落兩行清淚。
少年的心忽地被揪起來了,他擡手為他拭淚,說:“你別哭。”
我看了難受。
那夜男子抱着他哭了很久,像是把一生的眼淚都流幹了,最後擁着少年,困極累極,沉沉睡去。
少年小心翼翼地擦掉他面龐上未幹的淚痕,就這麽看着他,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男子照例去打了魚,見少年趿着木屐,他提起手裏的魚,一臉喜色:“今日的魚比往日的都肥。”
少年一臉黑線,誰家一天三頓把魚當主食啊?!
見他醒了,男子神色如常,像是昨夜只是少年的一場大夢,男子從來沒有對他露出過那樣脆弱的一面。
吃過魚後,男子将一直封存的佩劍拿出來,細細擦拭幹淨。做完這一切之後,他就像是要去打魚一般,神色輕松,對少年道:“我出去一趟,去去就回。”
少年彼時正在練劍,他心裏頭有一股不服輸的勁兒,偏要将男子教他的那一套招式學會。聞言,他擡頭看了男子一眼,不疑有他地點了點頭。
可誰打魚會帶劍呢?之後少年想,如果他當時上心一些,也不至于連他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可他從日上三竿等到日落西山,都沒有等到男子回來。
于是他心急如焚地去找他,卻發現男子留了張字條在桌上。
羅剎苦澀一笑,續道:“他走了,臨走前給我取了名字,意為第九次離別。”
他就這麽悄無聲息地來,又毫無留戀地走,将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蒼茫天地間。
那些缱绻旖旎的歡好還在昨日,如今卻人走茶涼,連廊下開封的酒都沒有喝完。
少年滿心孤寂,覺得心上被挖空的那一塊,再也補不上了。
他坐在廊下,将未完的酒飲盡了,醉得一塌糊塗。恍惚間,他好像又看見男子興高采烈地提着兩條魚,滿臉喜色地對他說。
“今日的魚真肥啊。”
後來他沉沉睡了一覺。再醒來間,便置身修羅地獄,與萬鬼搶食,同百妖争鬥。
男子教給他的招式有奇用,助他于萬千妖魔圍剿之中屹立不倒,最終一步一步,踏着屍山血海,成了巫疆最為強大的存在。
只是再也沒有人會抱着他,用溫暖火熱的懷抱來撫慰他日夜被啃噬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