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追憶
第32章 追憶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
祁九辭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往事。
那個時候他還是高高在上的羅剎,帶着睥睨一切的傲氣,平等地蔑視每一個族類。
包括身為瑤臺仙官的楚晏清。
瑤臺這個仙職,說大也不大,說小卻也不小,頂多算個無足輕重的官兒。
那一點輕重還是羅剎帶來的。
菩提自創世伊始,便與天地共存。起先衆仙還對其敬仰有加,頂禮膜拜。凡間百姓家家戶戶也會種上那麽幾株,以求轉世平安。
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菩提落下的巨大陰影逐漸消弭于衆仙之中,仙官們一夜之間幾乎淡忘了菩提的存在,轉而尊奉羅剎和鳳鳴兩仙尊。就連人間的菩提樹也全部消失,近乎于無。
就連鳳鳴都在有意無意地避開菩提。
昔日香火鼎盛的小院如今人跡罕至,荒無人煙。連蔓生的雜草都快将菩提淹沒。
但羅剎清晰地記得,他時常路過那間小院,望着凋零蕭瑟的荒涼之景,心裏空空蕩蕩。
他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熟悉感,幾次三番踏入無人問津的小院,急切地想要尋找什麽東西,卻往往無功而返。
清風吹散了他的記憶,從此一片空白。
那段時間他體內肆虐的煞氣也在瘋長,像是褪去了無形的枷鎖,帶着席卷一切的氣勢,橫沖直撞,肆意妄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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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磨得羅剎痛苦萬分,日夜難眠。
尤其入夜之後,那股齧心之痛便無限蔓延,将他逼得生不如死。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楚晏清——也就是新任瑤臺仙官走馬上任之時,方才緩解不少。
那日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裏鑽出來的無名修士,得了天道點化,飛升成仙,接下了懸空已久的瑤臺之位。
成仙大典上,久久沒有生人踏足的仙界熱鬧非凡,衆星拱月般地圍着新上任的瑤臺轉。
人群之外,羅剎抱臂倚在菩提樹萎縮的枝幹上,目光落在人群之中瑤臺清淺的笑臉上。
似乎是察覺到了,瑤臺轉眼看來,卻正碰上羅剎移開的側臉......
......
自那之後,菩提近乎奇跡般地迅速複生,昔日枯萎如小樹般的菩提又重現參天之姿,枝繁葉茂,欣欣向榮。
羅剎心上難熬的痛楚也減輕了許多。
那個叫瑤臺的仙官還真是能化朽物為神奇。
羅剎遠沒有世人說得那麽不近人情,他之時懶得和人打交道而已。那些繁雜瑣碎的禮儀讓人心煩。
但他幾乎日日都要去菩提樹下小坐片刻,一開始他還能騙着自己,說是為了淨化體內的業障。
可時日一長,煞氣暴虐的疼痛不再,他再也不能以此來蒙蔽自己,他必須承認,羅剎心裏還有未竟之事。
每次一見到楚晏清,心底油然而生的熟悉之感讓他幾乎抓狂。記憶缺失的痛苦與煩躁交織,造就了如今陰晴不定,喜怒不形于色的羅剎。
他開始拙劣地觀察着瑤臺一舉一動。看他朝飲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看他日日清掃庭院,将悄悄破土的雜草拔得一幹二淨。
有時他會問他,大名鼎鼎,冷面無情的羅剎仙尊竟這樣閑,日日賞臉造訪寒舍,一坐便是半日,就看着他日複一日做些無甚樂趣的事情,看起來還樂此不疲。
羅剎總是淡然置之,并不答話。他總是這樣無趣,絲毫沒有人氣。
瑤臺成日跟着個木頭相對,憋都能把他憋壞了,于是乎尋了個理由,逃離了因為羅剎仙尊的到來而愈發沉悶無趣的小院,施施然下凡去了。
羅剎那時有些納悶:他有這麽不通人情嗎?瑤臺見了他跟見了瘟神一樣,唯恐避之不及。甚至還為此找了個人間差事,就這麽逃了。
他心裏難耐,便喬裝跟着瑤臺下了仙界,入了人間。
瑤臺此行是為幫一人渡劫,得道飛升。
此人便是彼時還未成仙的天山。
領了個苦差事,瑤臺自然上心。是故捏了個朝廷重将的身份,潛藏于還是小小文官的天山身邊,行軍打仗都把她帶着。
此一日,瑤臺一籌莫展地坐在案前,看着天庭敕令,心下只覺難辦。
派他來渡因果,卻只說天山命中有一情劫,對方姓甚名誰一概不知,這讓他怎麽渡!
他無力地仰天長嘆一聲:“狗老天,你欺我太甚!”
忽地,微風漸起,吹得簾帳翻飛,燭火明滅。
四下俱寂,蟬鳴蛙聲交織,聽得人心煩意亂。
勁風掃過,吹滅了豆大的燭火,瑤臺心下一驚,手上蓄力,準備給不速之客來個出其不意。
火熱的鼻息掃過他的耳畔,瑤臺甚至未及反應,便被人擒住手腕,壓着胳膊抵在書案上。
身後的人似乎極輕極輕笑了一聲,聲音低沉舒緩:“瑤臺仙官,讓我好找。”
熟悉的聲音響起,瑤臺心底驀地“咯噔”一下,漏了半拍。
“羅......?”他還沒說完,就被寬厚的手掌捂住了嘴,未完之語也變成了掙紮的“嗚嗚”聲。
“叫我九辭。”他說,他執着地翻來覆去地念:“叫我九辭。”
瑤臺怒瞪着他,唇間使力,驚得祁九辭一聲痛呼,松開了手。
“你屬狗的嗎?”祁九辭看向被咬得發痛的掌心,赫然幾道血痕。
“擅闖大将軍營帳,你有幾個腦袋能掉?”瑤臺将手中敕令翻轉,藏在指間,勃然怒道。
祁九辭看穿他的小動作,嗤笑一聲,道:“我是來刺殺你的。”
說着,他擺出刺殺的姿态,手中寒光一現,直直刺向瑤臺面門。
瑤臺躲閃不及,卻見那白刃堪堪停在他眉間,刀尖一轉,一聲清脆铮鳴,祁九辭早已歸刀入鞘,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眼前輕佻風流之人與記憶中不茍言笑不解風情的羅剎仙尊判若兩人。
瑤臺甚至疑心身在夢中,或者是羅剎仙尊得腦袋被門夾了,以致性情大變。
顯然,祁九辭并不想多和他廢話,将他五花大綁一頓收拾,就這麽大搖大擺扯着出了營帳。
帳外看守的士兵都被打了個七零八落,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任由祁九辭拽着一臉不情願的瑤臺,趁着夜色逃進了茫茫大漠。
......
身後的腳步聲喚醒了他的思緒。祁九辭轉身望去,楚晏清踩着深谷厚厚的落葉,悄無聲息地走近。
見祁九辭發現了,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眼神飄忽,倉促地開口:“我......”
他還沒說完,就發現祁九辭眼中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愁緒,像是緬懷,又像是追憶。
拐到嘴邊的話又變了味:“我來看看你。”
“順便為我先前的失禮賠罪。”
祁九辭目光動了動,終于從他臉上移開,他轉身,腳下是萬丈懸崖,落石無聲。
楚晏清提心吊膽地看着他,生怕他一個想不開縱身一躍,自我了結。
所幸祁九辭并未有動作,只開口道:“我的過失。”
他是指剛剛那個兵荒馬亂的吻。
楚晏清的臉“騰”地浮上一抹可疑的紅暈,他結結巴巴道:“其實,我推開你,只是因為......”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道又驚又喜的聲音打斷。
硯書那個沒眼力勁兒的小東西不合時宜地沖上來,氣喘籲籲地說:“游......游醫兄,阿若姐姐和掌門師姐醒了!”
說罷,他這才注意到一旁笑得端正的楚晏清,“呀”了一聲,道:“真巧,公子也在!”
“是啊,真巧。”楚晏清咬牙切齒地笑着,他此刻連手撕硯書和他那只沒長眼的雞的心都有了。
硯書總覺着他家公子笑得有些瘆人,一股寒意直鑽,他後怕地摸了摸肩上的長鳴都尉,小心翼翼道:“那......那我走了。”
說罷,跟腳下生了旋風似的,頭也不回,就這麽一溜煙跑了。
祁九辭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并未開口,也這麽走了。
楚晏清站在空山葉落中,無端覺得他的背影有些落寞
傾姒渾身裹着厚厚的紗布,就露出來一雙清亮的眸子,此時正目不轉睛地看着一旁的阿若。
阿若早就醒了,看到一旁裹得嚴嚴實實的傾姒,還以為她為了救自己遭遇不測。是故撲到她身上,淚如雨下,邊哭邊訴闊別多年的思念。
直到傾姒僵硬的身子動了動,片刻之後,阿若聽到頭頂傳來傾姒氣若游絲的聲音:“阿......阿若,你壓着我了......”
阿若猛地彈開,那眼神活像見了鬼。
于是兩人相對無言,直到祁九辭進來。
祁九辭見傾姒能說話了,開門見山道:“攪擾掌門病中清休,只是大巫現世,傀儡肆虐,殃及黎民。此即危急存亡之際,還請見諒。”
“不知掌門是否還記得,自己作為天山山神的那些日子。”
阿若心中巨震,不敢置信地轉頭看向躺在榻上裹得活像粽子的傾姒。
傾姒眨了眨眼,她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
“我記得......但是也不剩多少了。”
若不是大巫将她打得近乎灰飛煙滅,她也不會從自己這副破碎不堪的魂靈中一窺依稀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