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有一年的高考作文,題目是講一個“人”字的筆法其實揭示的就是人的三種處事風格。
夾着皺巴巴卷子的語文老師在上面解析材料,侃侃而談:“……所以這個角度來寫的話,藏拙之道,我們常說的一個道理是什麽:一個人越是炫耀什麽,就越缺乏什麽。這句話我們同學都聽過吧?這裏看你怎麽理解……”
下面五六十個埋頭聽講的腦袋。像複制粘貼似的畫面。
座位上的嚴墨默默擡起一點頭。
午後的課堂氣氛昏沉。走下講臺的語文老師操着洪亮的嗓音接着跟衆人分析下去:“凡是越強調的,恰恰是你內心越虛弱、匮乏的地方。打個比方,就像一個騙子,他最怕別人看出的就是什麽?哎,就是他欺騙別人。怕暴露,那麽他一定就會強調自己從不騙人、講的都是真話,對不對啊?……”
太不恰當的例子。
嚴墨斂下眼底神色。
修改用的紅筆就在他手裏轉過來,又轉過去。動個不停。如此反複,靜不下來。
他仍舊仿佛與平常無異地聽着課。低頭看作文紙的時候,一只手也揉亂了自己的劉海。
做賊心虛。
那節課上,嚴墨心裏一直回響着這一個詞。
……
挺久之前的記憶了,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忽然想起這個。
從外面鎖好書法教室的門。嚴墨确認一遍裏面的電源都關好了,這才背着書包離開。
嚴妍已經先行一步,跟她的小姐妹一起吃飯去了。現在就剩下準備回教室的嚴墨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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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曠昏暗的走廊裏回響起他離開的腳步聲。
剛才跟嚴妍聊了一下,讓嚴墨不由想起來了一件事。
關于陸廷,其實嚴墨有一個秘密。
那是一段嚴墨不為人知的過去。他從未在嚴妍面前提起過的、以後也絕不會讓它見到天日的過去。
而如果記憶有删除鍵的話,嚴墨必然會把腦海裏的這段玩意一鍵删除徹底粉碎永久拉黑此生不複相見。
但今天跟嚴妍聊起,也就忽然想起來了。
其實在校運會那一天,嚴墨跟嚴妍那邊交代的版本是陸廷借給他們小推車後就離開了,但真實情況是故事并沒有到此為止。
嚴墨的故事沒有全部講完。
那是在他少不更事,剛喜歡上陸廷沒多久的時期。
這一天的操場上豔陽高照,加油歡呼聲鼎沸。跟嚴墨一起搬完水的女生一轉頭,嚴墨身影不見了。
“咦,嚴墨人呢?”她問其他人。
“不知道啊,剛才還在這。”
“剛開的一箱水怎麽就少了一瓶?誰拿了?”
“沒事沒事,你們拿啊,我們才剛搬了新的過來。”
嚴墨在班裏一直是沉默寡言的性格。
但送一瓶水這種事他還是忍不住的。
十七歲的少年大概都不太能忍耐,想對喜歡的人好。
是的,當時的嚴墨還沒學會偷看這一技能。是一個情窦初開的嚴墨。
他們這個年紀的男孩子,追逐喜愛的人大概是本能。
那樣有人氣的人,又是剛剛在比賽上大出風頭的耀眼主角,這種日子陸廷應該不缺別人或送或遞的一瓶瓶水才對。
“……”嚴墨看着自己手裏的這一瓶。他心裏也清楚這種事情。
但喜歡一個人就是會想要對他好的。
無關陸廷已經擁有多少瓶水的事情。
或許那時候的嚴墨已經變得有點不像他自己了。喜歡向膽邊生。他走路的步伐都是輕飄飄的,踩在雲上。
從來不在形象上多花精力的嚴墨,一路上還嫌棄自己身上的班服太土太花了。
嚴墨可絕非是個對形象過分在意的人。因為學習就是一個男人最好的加分項。
他也并不覺得陸廷那些人和自己有什麽不同。嚴墨是個傳統的好學生。學習是學生階段的主要任務之一,把主要心力放在努力學習上是對自己的負責。
這樣的書呆子嚴墨喜歡上陸廷的第一反應是猜測自己身上衣服會不會太土。
現在的他打量着自己。
就這樣出現在陸廷的面前可以嗎?
可以嗎,他?
喜歡。聽起來很溫良美好的一種情感對吧。
要不是嚴墨此刻正在體會着這玩意如此有侵略性和擴張性的話,他也是這樣覺得的。
果不其然地,嚴墨看見,陸廷正和他的一群朋友們待在一塊。
高人氣的人是這樣的。嚴墨很難能找到陸廷落單的時候。
他假裝路過別人班級的大本營。在比賽間隙,陸廷坐在花壇的臺階邊休息的時候,讓他找到一個機會。
“給我的?”
只是剛開始愕然一瞬,讓嚴墨懸着的心髒平穩落地的是他欣然接受的态度。
在無死角的太陽光線下看這張臉也沒有可挑剔的地方。陸廷笑得春風拂面,額角汗水剔透,笑容便變得璀璨:“謝了~”
嚴墨微微睜大了眼睛。
哦。海報開口說話了。
從遠處看時,那個陌生耀眼的剪影,在他眼前變得生動立體起來。嘴唇一張一合地在對他說話。
他的聲音認真聽起來原來是這種感覺啊。清澈又爽朗。
水的重量從手上消失的那一刻,嚴墨心中還是飄飄然的。
竟然,沒有他想象中那麽困難。
一點竊喜,像含住一塊糖果那樣,沒嘗過的甜味在他心上化開,綿延。
那只骨節分明的大手伸到他跟前的時候,嚴墨聽見了自己的怦怦心跳。
“啊?我還以為是冰的呢?”陸廷說:“原來不是啊,還想着要想喝點涼快的。”
嚴墨擡頭看時,陸廷沖他一笑。
看到他的酒窩了。
嚴墨說:“有冰的。”
“是嗎?那麻煩你?”
嚴墨接過又被遞回來的那瓶水。
“嗯。”他點點頭。
嚴墨來回一趟,鑽進小賣部,穿過大半個操場,再次抵達他們班的大本營時。
“哇,不是這種的,”陸廷說:“剛才忘了跟你說了,我要的是另一個口味的。怪我怪我。”
“沒關系。”嚴墨說。
獨自一人抱着兩瓶水在運動會如火如荼的操場上穿梭時嚴墨懷疑過,自己這種行為是不是有點傻氣。
但他當時是膨脹的。
就算有點傻氣吧,只要陸廷沒看到他這傻氣的模樣就好了。
他嚴墨還是要面子的。
嚴墨帶着水找到已經換了個地方玩耍的陸廷。
見到是他對方挑了挑眉。
“哇。”
“你還真來了。”
或許是那天日頭大得有點晃眼了,嚴墨感覺哪裏有點怪怪的。擡眼看對面,少年亮眼的笑容依然燦爛得像是能融化人。
唇邊一顆人畜無害的俊俏酒窩。
陸廷坐在那始終都沒有動一下,去看嚴墨手裏的東西時也只是低下眼。
陸廷漫不經心:“嗯?你剛才是聽錯了吧?我要的不是這種的呀。”
嚴墨:“沒聽錯。是這種。”
他有信心自己在課堂上練就的記憶力沒出錯。
陸廷說:“哦哦,那就是我說錯了。你能幫我去換一種嗎?”
一如他這人長久以來的性格,嚴墨語言上是木讷的。他也忘了自己當時說的什麽,回過神來,人已經走在去小賣部買第三瓶水的路上了。
走到一半,嚴墨就不走了。
當時嚴墨太過勇往直前,還不知道對面少年的笑容之下,是一顆年輕頑劣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心髒。
有個不認識的人忽然過來送水,換做別的人可能還會存疑一下。
但陸廷不。
他是一個最不會懷疑自己魅力的人。
當下随手就開始試探對面的真心。
因為嚴墨的中途放棄,考驗無疾而終了。而那天送水的人實在太多,所以陸廷那天到最後也沒把那人放在心上。
那只是一個沒有存在感的,木讷無趣的人而已。
而理科生嚴墨終于弄懂了所謂喜歡這種東西。
凡是跟陸廷有關的,以陸廷為圓心,哪怕是接近他多一分,心中的雀躍歡喜都會被擴大好幾分。
那麽相應的,跟那人相關的。難堪苦澀的情緒也會被放大數倍。
很公平。
被人戲耍來回往返跑了好幾趟去買水這種事……
那天的嚴墨抱着第三瓶水,坐在學校寬曠遼闊的操場的邊上。那天蔚藍天空很是廣闊,草很青翠,吹拂過臉畔的風也不大不小剛剛好。
從他面前來來往往的人要麽是選手要麽觀賽,各有各的事。但不知為何,總感覺這種喧鬧又離他很遠。
嚴墨像是被單獨丢出來的一個身影。融不進他們喧鬧快樂的圖層裏。
或許是天空太遼遠要麽就是身處這樣寬闊的空間裏,他第一次感受到一種遺立于眼前這個操場之外的孤獨感。
嚴墨獨自坐在角落裏一張沒人的長凳上。察覺到這樣一動不動地這樣坐着很呆,他試着小幅度地晃了晃腳。
然後又不動了。
只有他很無聊。
一陣同樣無聊的微風吹過他這個無事可做的無聊人。
真無聊啊。嚴墨故作若無其事地心想着。
出乎意料的,他臉上沒有被愚弄的難堪或者傷心。那天很多人來來往往地從這兒經過,也沒注意到長椅上,一個格格不入的身影無端端獨自在那坐了好一會兒。
畢竟運動會嘛。
嚴墨從長凳上站起,帶走了那三瓶水。
不過是一場鬧劇,自然也無從談起結果。
那天的事情也就随着操場上愈傳愈遠的歡呼加油聲,永遠留在那場高中最後的運動會上,無形消散在飄遠的風裏。
這段黑歷史記憶也就被嚴墨從記憶中删除得徹底。就當做沒發生過好了。
嚴墨鄭重發誓以後一定不要再為了學習以外的事情分心了。
那天之後,在學校裏的日子一天天繼續過了下去。
學生的本職要務就是學習。以前的嚴墨,一顆默默無聞但堅定向學的道心比誰都堅如磐石風雨不動,并始終引以為榮。
——這是在那天之前。
他完整自洽圓融的一顆心髒,有個角落還是出現了微不可見的,細小如絲的裂縫。
嚴墨偶爾還會做夢,違背他清醒時所願的,夢裏的他幻想自己變成超級大現充後和陸廷平起平坐的生活。
不過像上次那樣具象化的夢境還是第一次就是了——就是他說自己在挪威吃鹿肉的那次。
不是的,夢境是相反的。
夢裏的自己有多光彩奪目,意味着在嚴墨的心目中,現實的陸廷就有多意氣風發。
原來【喜歡】不是一個全然的褒義詞。
他幹巴巴的無趣心髒上開出一簇純白柔軟的小花,它擎高自己開出的花傘,要一直伸到陸廷的眼前給他看。而它花莖的底下,邊緣會暗中滋長出自卑,陰暗和孤獨。
嚴墨學會了自卑。
有時候嚴墨會想起那天下午語文老師在課上講過的那道作文題。
做賊者心虛。炫耀者貧瘠。自負者自卑。
嚴墨那麽兇狠地一定要證明自己不會臉紅原因,除了一部分是他自己的性格之外,還有別的理由。
他害怕被陸廷發現。
一旦發現端倪,嚴墨不容輕犯的自尊心就會自衛性質地兇猛反撲上去,把那點格格不入的情緒裂縫掩埋在最底下,然後嚴墨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
不過是在為自己扯起最後的遮羞布而已。
或許那天陸廷讓自己跑來跑去買水的事情都稱不上是一個惡作劇,但嚴墨性格本來就帶點高傲。
那天做出送水的決定已經是嚴墨做過最不像自己的事情了。從那天的 運動會走出來後,他不會再允許那個莫名其妙的戀愛腦人格再占領他的身體。
因此,在得知自己跟陸廷被分到同一個班時,嚴墨發自內心地認為這是一個不幸的消息。
陸廷有多機敏過人他是知道的,這麽多人唯獨就是不能被他察覺到啊。
下次他再也不想跟這人一個班了。
但盡管如此辛苦。
盡管如此嚴墨還是喜歡着他。
陸廷是一個開朗溫柔,聰敏厲害的人。
他還長得好看。
嚴墨喜歡陸廷。
喜歡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