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同病相憐

第01章 同病相憐

長夏草木深，雨水似不知疲倦地傾瀉，滌去塵土，一整日空氣中都浮動着潮濕水汽。

周沁聽見外面的雨聲仍在持續，急切綿密地敲擊着臺階和植物，嘈雜聲響不斷，更襯得室內一片靜默。

她将視線從手臂上的黑紗上移開，看見兩位工作人員抱着罐子出來了，正朝着右邊不遠處站立的兩人走去。

方瓊環着雙臂，神色冷淡，并沒有伸手接過的打算。那個穿黑色襯衣的男人，将手從褲兜中伸出。

周沁急急提步走過去，在他們即将進行交接時說道：“給我一個吧。”

她察覺到意義不明的眼神落在身上，繼而聽見帶着清涼意的聲音。他的話是對工作人員說的：“麻煩将女士的給她。”

接過來後，瓷制罐子在懷中散發出冰一樣的觸感，讓周沁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她只覺酸澀像雨水一樣襲來，恍然間不禁心生迷茫，就是這樣塵埃落定了嗎？

原本活生生的一個人，幻化成輕而渺茫的一捧煙塵。這世上與她血緣關系最深刻的那個人，自此是真的不會再出現了。短短幾日，恍然如夢。

她察覺到自己眼角凝了淚，可能下一秒就無法再忍住，因而抱緊了罐子，轉身回到之前栖息的角落。背離人群的瞬間，眼淚就無聲地落了下來。

方瓊剛想要出聲攔她，便聽到身旁人接着說道：“我把事情處理完畢後，直接去公墓。”

*

一個多小時後，淮安陵園。

因為接連不斷的雨水，各類事宜不便進行，他們只得将下葬所需的物品暫放好，待晴朗之時再來處理。方家選了處風水寶地，連照片都是精挑細選過的。

周沁在看着那張熟悉的笑臉時，心裏忽然生出茫然的恨意，接着又被鋪天蓋地的痛覆蓋。

那張照片拍攝時，周柔莉還很年輕，面容是明媚豔麗的好看。她曾經滿意地拿着這張照片和自己的臉對比過，并且笑着說：“沁沁，你眼睛和嘴巴真的太像我，遺傳是這麽神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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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此刻，言猶在耳，斯人卻已逝。往後日子裏，她将會和方銘長眠在此處，唯留下自己一個人在這世間踟蹰獨行。

方晏轉過身時看見女孩像失了魂魄，似暴雨中被洗刷的一朵栀子花。

她穿了一件白色棉質 T 恤，肩膀已經被雨水打濕，軟軟貼在肩膀上。下車時他曾看到她緊抱着懷中的罐子，絲毫沒注意到下雨的模樣。

周圍人已經散得差不多，只有她還看着桌子上的黑框照片，入定了的靜默。

“我送你回去吧。”方晏又加了一句，不知道是說給她聽，還是開導自己，“節哀。”

周沁擡頭看着眼前的男人，從嗓子中擠出暗啞不堪的聲音：“謝謝方先生。”

黑色轎車裏空氣冷冽，有股說不出的清涼，還有一絲淡而缥缈、香煙燃盡後的氣息。副駕座椅位置稍微靠後，她整個人也因此略微向前傾斜。

周沁捏着安全帶一角，坐得筆直。她後背和褲腿都濕了，之前沒有意識到，此刻才覺得黏濕衣物産生冰涼異樣感，在空調冷風的吹拂下，讓人從心裏打了個寒顫。

可她不敢動。

怕弄濕嶄新如初的轎車靠椅，也怕洩露了自己脆弱無措的情緒。

雨刷器劃過玻璃，模糊的雨水循環往複。

方晏問她：“回林泉景苑？”

“好。”周沁下意識回答道，卻又很快想到，那處房産是方銘是生前財産，即使周柔莉已同他訂婚，可終究是不被方家認可的一段姻緣。

他們已經不在了，自己再住到那裏，何等的名不正言不順。

可她又能夠去哪裏？

周沁的心神渙散，再次被濃重的無力感侵襲。

方晏意識到身側的女孩極易進入發呆狀态，那天他去學校接她的時候也是如此。

四天前，方銘在訂婚宴後，專門為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妻子準備了一場短途旅行。誰料回程時意外降臨，他們在郊區地段，與一輛司機疲憊駕駛的貨車相撞，當場無生還可能。

方晏接到電話時正在開會，聽到方夫人呼天搶地的聲音。得知情況後，他很快處理好相關事宜，朝停車場走去時聽到電話那端傳來父親疲憊話語，他幾乎是長嘆了一口氣：“阿晏，你順路去接一下周柔莉的女兒。發生這麽大的事情，我們……”

他手機裏很快收到發來的消息，周沁，市高二九班。

沒費多長時間，他在曾經就讀過的高中找到周沁。

當時九班正在上一節物理課，被老師喊出教室時，周沁十分疑惑，看着眼前的男人，更難掩詫異。

那是他們第二次見面。

她穿着短袖校服，短發熨帖地垂在耳際，是乖巧清冷的學生模樣。聽完他的話後，眼神中霎時間蒙上驚惶。

下一秒，下課鈴聲就響了起來，清脆刺耳的聲音讓方晏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走廊上瞬間出現從教室裏奔跑而來的學生，打鬧聲也憑空而生。他們看着灑滿陽光的走廊上，長身玉立的身影，路過時有所打探。

他着白衣黑褲，面容清隽，下颌線清晰利落，氣質從容。即使外面烈陽高照，也沒有緩解他身上白玉般的清寒。好似清晨的露珠凝冷，自午夜從天而降，與俗世煙塵沾染不了分毫，與學校自然也很難有所關聯。

周沁穩住心神後說：“我需要先去收拾下東西。”

四周實在有些吵，方晏知道十七八歲的高中生究竟有多麽精力充沛和不管不顧，以至于連落在他身上的探尋目光都學不會收斂。

“等處理完畢後再回來整理吧。”他拉住她細弱手臂。

她咬唇，低聲向他解釋：“明天是期末考試，所有課桌都要收拾整齊。”

她不想給別人添麻煩。

方晏聞言松手：“我在校門口等你。”

周沁點頭，轉身進入教室。九班看熱鬧的人更多，且有大膽者站在凳子上朝窗外張望。

他在即将擡步朝前走的時刻，看到一個高個子男生走到周沁桌前，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麽，只看見她輕輕搖頭。

方晏察覺到她肩膀有些抖，整理書本的手使不上力似的軟弱。

忽然意識到之前在他面前的冷靜和鎮定，都是裝的。

方晏折身進入教室，伸手果斷拿過她的書包：“我會安排人過來幫你收拾。”

她點頭，出乎意料地順從了安排，而後跟在他身後匆匆出了教室。

他在餘光中看見那個男生一臉擔憂神色，顯而易見的關注。

朝校門口走去的時間裏，身側人像一只風筝，有着怕被風吹走的驚慌失措。方晏聽到她的聲音，倏忽從夢境中醒來的不缺定：“小叔，你剛才說，他們出車禍了。”

他知道這個消息對于一個未成年的女孩過于殘酷，可是無能為力，因為真相如此。

“已經通知你舅舅趕過來。”他隐約開始明白父親為何讓他來接她，失去至親之人的痛處，是一場不受控制的海嘯，會将他們瞬間包圍。別人來通知只會愈顯無情，反倒是他，徒然而生一種同病相憐。

那天周沁坐在車上的情形，與此刻沒有什麽不同，只是由熾熱陽光變成了暴雨如注，像心上總也無法揮之而去的陰沉潮濕。

“你的書籍和課本，我讓人帶回公司了，什麽時候給你送回學校？”

她飛快擦去眼角的淚：“不用了，我自己去拿，學校放暑假了。”

高二在一場兵荒馬亂中迎來收尾，她準備許久，未曾料想缺席了這一場重要考試，且被迫接受人生關于死亡的命題。

“你在家好好休息，明天我安排人送過來。”說完後，他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路況上。道路兩旁已是積水漫漶，剛路過的街口出現了追尾事件。

今年七月，這座城市像被浸泡在雨水裏。意外也在接連不斷地發生，有人喜悅有人哀愁，有人新生有人離去。

車子停在林泉景苑門口，方晏問她幾號樓。

“三號樓。”她回答後又急忙說道，“我自己走進去就可以。”

他落下車窗，和撐傘而來的門衛解釋只是來送個人，稍後就走。一輛低調豪車，面容清貴的先生，門衛很快打開擋車杆，看着車子向小區東面駛遠。

不到半分鐘的時間裏，從車窗處飄進來一些雨，有些灑在他黑色襯衫上。

周沁轉回視線，看着周圍的景物越來越熟悉。其實她搬到這裏尚且不足兩月，方銘和周柔莉的婚事并不受待見，連她這個拖油瓶女兒，在外人看來也是不合時宜的存在。

可方銘沒有在意，林泉景苑是新區高檔住宅，離市中學距離并不近。他甚至說過，等周沁進入高三，他們可以搬到距離學校更近的地方居住。可是還沒等她結束高二學年，他們就永遠地離開了。

轎車在三號樓的紫薇樹下停止行駛，周沁解開安全帶，鼓起勇氣問道：“這個地方我能夠住到什麽時候？”

方晏修長手指落在方向盤上，聽到她的話後落雨般地輕輕敲擊。

沒遲疑多久，他實話實說：“我不知道。”

雨水砸在玻璃車窗上，周沁的思緒也像被敲碎的白花，瞬間四分五裂。她用為數不多的力氣向他道謝，然後推開車門下車。

涼風灌進來，很快又被全部阻擋在外面。方晏看見她沒有撐傘，而是迅速跑到門口的屋檐下。那背影單薄似紙，有着幼獸般的脆弱。

發動機低沉的轟鳴聲仍在持續，片刻後，他斂回視線，調頭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