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苦楝樹的冬天
第33章 苦楝樹的冬天
黑暗很快消失,燈光再次亮起來時,方晏看見她右耳邊有縷碎發落了下來,投射出細碎光芒。衛衣領口過分寬大,襯得她鎖骨尤為精致小巧。脖頸處皮膚細膩,像冬日滿月,照在灑落的銀霜上,冷白的好看。
好像自周沁親口承認後,一切開始走向未曾預料的發展軌跡。而記憶抽絲剝繭,往昔她親自做飯送到公司,不會拒絕他的任何要求和邀請,冒雨前來只為慶賀沒什麽必要的生日,哪一件看起來都是沉默的心事。
這些事情使方晏開始意識到,她不再是初見時那個站在周柔莉身後的乖巧姑娘,而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年輕生命。
“周沁,蛋糕我只吃一點,其他的你帶回去,可以和室友們分享,總好過放在這裏浪費。”
他的話讓她的微笑定格在臉上,但周沁還是順從點頭:“好。”
精美的四寸慕斯蛋糕最終只被切去一小部分,它的出場也意味着回學校的時間臨近。周沁去衛生間換回自己的衣服,被烘幹的衣服包裹着身體。她将穿上不過一個小時、還帶着暖意的男式衛衣疊放整齊,置于洗衣機上。片刻後又覺得不對,掀開機蓋将衣服丢了進去。
以後,她不會再有機會穿他的衣服了。連同這溫暖,都要成為記憶的一部分。
時隔一個多月,他再次開車送她,彼此心境大相徑庭。找不到話題,或許因為知道說什麽都是逃避和迂回,索性閉口不談。一時間,只有音樂回蕩在密閉車廂裏。窗外冬雨未停,路面濕漉漉,好似怎麽都曬不幹的愁緒。
路上方晏接通電話,通過車載藍牙周沁聽到尹晚的聲音。她說如果腕表他不喜歡的話,她明天可以換個樣式。周沁這才知道先前生日宴的另一個主角,原來他們是一起過的。
通訊很快切換到耳機模式,方晏在感謝她送的禮物,說很合适不必再麻煩她。這通電話讓接下來的沉默加倍,直到車子駛進校園。晚歸的學生裹緊衣物,趕着最後時間向宿舍走去。
“你們在談戀愛嗎?”她聽到自己問,聲音有些空洞執拗。
方晏聲音中帶了些憐憫:“我們上次不是談好了嗎?”
“做侄女的關心叔叔的感情狀況,不是很正常嗎?”既然已經逾越,她就不要再待在原地。伸頭縮頭都是一刀,不如痛快一些,好過反複折磨。
“暫時還沒有。”
周沁點頭,只覺自己整晚的等待和興奮,簡直像一場可憐的獨角狂歡。他從盛宴上走下來,給予的星點快樂,便讓她盲從,還以為什麽都沒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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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快就會有相配的女友,這個認知,她想過的,現在不過是直接面對。
右手捏着蛋糕盒的銀色綢帶,左手指甲按壓着掌心。這份清醒讓她保持了最後的微笑,在下車前又向他說了一句:“小叔,生日快樂。”
方晏的聲音無波無瀾:“周沁,謝謝你。”
她的平靜維持到進入宿舍樓,輕輕敲開宿管阿姨的窗口。
“同學,有什麽事情嗎?”
“阿姨,這個蛋糕……”她忍住酸澀,“是幹淨的,我們吃不完,打包回來的。您不嫌棄的話,可以嘗嘗。如果不喜歡,幫我扔掉好嗎?”
幾乎是有些慌亂,她将盒子放在窗口處的桌子上。
“好,謝謝。不過同學,你是不是不舒服啊?”宿管阿姨擔憂地看着面前的女孩。
周沁揮手轉身:“沒事,可能是晚上吃得有些撐了,我上樓了。”
一步一步往上挪,她不可抑制地想到,那塊腕表,是很貴的那種吧,或許幾年後她都買不起的品牌。自己的禮物完全是上不了臺面的那種,就像難以付諸于口的心思。她甚至無法将剩餘的蛋糕帶回宿舍,怕在室友詢問時哭出來。
方晏回到家後,沒有直接去三樓休息。他回到二樓餐廳,看見另一個尚未打開的盒子,墨綠色的,被雨水淋濕的地方顏色更深一些。
很容易地就拆開了,裏面用泡沫包裹起來的是一株盆景,他們初夏時在山裏泳池旁邊談論過的苦楝樹。
與野外的茂盛不同,這棵樹木經過刻意養護,株型優美,在已經入冬的季節裏,抽出細嫩軟綠的芽。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個地方找到的,在不是楝樹的最佳觀賞季節,她送了一個春夏給他。
而他予以回贈的,是凜冽的冬。
鐘表上的時間正馬不停蹄地奔向新一日,餐桌上的長壽面、被切開的蛋糕,都被她收拾完好。仿佛一個多小時的燭光和香甜,是驚鴻夢境。消失後,漫長的寂靜再次将他覆蓋。方晏在二樓抽完一支煙,起身上樓時将盆栽順手帶着。
冬日寒雨不容小觑,周沁因此患上一場感冒。接下來的日子,她過得兵荒馬亂。繁重複習充斥着大學生活,每天很早起床去圖書館自習,鼻尖被紙巾擦到通紅,最終只能戴着口罩複習。等到咽喉腫痛、頭昏腦漲消失,簡直生出再世為人的感覺。
如果情感上的不如意,也能夠如同重感冒得到時間的療愈,該有多麽好。可她的細胞拒絕剔除與方晏有關的一切,對此,周沁無計可施。
元旦時,況婷再次約了她一次。臨近期末,醫學生課程枯燥繁瑣,考試壓力卻是極大,對于大一新生也毫不仁慈。周沁想着婉拒了那麽多次,實在很抱歉,于是主動邀請她中午去食堂吃飯。
與況婷同來的還有高堯,三四個月的時間裏,他們在學校裏偶爾會碰面,也多是點頭之交。這樣坐下來吃飯也是稀奇,因而當天中午牽起話題的多是況婷,某些時刻周沁心想,這算是什麽,救助者同盟協會?
這個猜想在況婷提出要送給方晏新年禮物時得到驗證,周沁才得知這次聚餐的起源所在。況婷和高堯這半年來,仍舊收到了方晏經濟上的資助,他們想要感謝他,不知道送什麽好,因此曲線救國,來問周沁。
她苦笑:“我不知道他喜歡什麽。”上次她倒是依照他的園藝愛好送了盆景,卻被腕表殺得片甲不留。
況婷聞言臉色便有些不佳,但還是很好地克制住:“你是他親戚,怎麽不知道他喜歡什麽!”
周沁有苦難言,他們算哪門子的親戚。
反倒是高堯出言解圍:“我就不知道我叔叔喜歡什麽。”
他的一本正經讓況婷有些惱怒,伸手去拍他手臂。
周沁驚訝于她對他的熟稔,想必自己拒絕況婷的那些時間裏,高堯沒少在醫學院陪同她。也就理解了為何剛從外面一路走來,況婷對很多地方都非常了解。
“他可能并不需要什麽禮物,我們在學校裏一切正常,會讓他很欣慰。”
贊同周沁說法的仍舊是高堯,擡頭追加了一句:“方先生不會在意這些。”
勢單力薄的況婷低頭喝奶茶,不再堅持詢問方晏的喜好。
三個人說了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很快便散了場。周沁不知道後續發展,況婷是否選到合适禮物贈予方晏,這并不是她能夠關心和幹涉的事情。
考試周尚未結束,周沁意外接到了電話。周平輝問她什麽時候回去,一年多的時間裏,除了大學開學後不久,周平輝來看過她一次,兩人幾乎沒有什麽交集。
這一年的除夕,她将重回那個名義上的家。
臘月二十七,宿舍樓關閉的最後期限,周沁在淩岳餐廳忙完最後一天,不得不離開江市。她去超市購置了一些禮物,換洗衣物只帶了一套,搭乘上回雲野縣的班車。
年關到處熙攘不堪,輾轉抵達後是冷冰冰的房屋。江市冬日氣候濕冷,像曬不幹的厚棉被。鄉鎮人家多使用煤炭或空調取暖,而這兩種方式都不會出現在周家。
一年多未見,陳珊的笑顏在看到周沁提着的禮物時,曾短暫綻放過片刻。
她給他們一家三口都帶了禮物,雖不算貴重,卻也是此時自己能夠給予的最好。東西放下沒多久,陳珊便喊她去廚房幫忙處理年貨。
塑料盆中四條淡水魚,已經漂浮在水面。
“沁沁,我這邊實在忙不開了,魚你就處理一下啊。以前你媽媽就說過,你幹活可利索了。”
她從心底嘆出一口氣,在廚房找到熱水壺燒水,寒冬臘月,她再利索也做不到冷水刮魚。
過年原來是這樣繁瑣,以至于讓人覺得熱鬧背後全是無趣和淡漠。像散盡的焰火,燦爛只是片刻,卻又需要花費諸多時間和精力去準備、經歷和收拾。
周沁對此毫無熱情,可她仍在回來的三四天裏,處理好了許多食材、炸了很多食物。還前後打掃了整間屋子的衛生,包括天花板上的蛛網與電視櫃上面的厚厚灰塵。因為不主動做,陳珊也不會留給她足夠的休息時間。
她的手最先顯示出不适,因為冷風和忙碌,之前細白手指變得通紅。加上頻繁用水和幹燥,指甲旁倒刺都長出來了。
不止一次地想要退避,可她知道,自己真的無路可去。
這間寒冷的房屋,是僅存的庇護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