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年輕的殺手
年輕的殺手
還沒有加入黑衣組織的時候,琴酒就已經是個圈內小有名氣的職業殺手了。那個時候他就喜歡穿黑衣服,高領毛衣、長款大衣和那頂樣式老舊的禮帽都是早就養成的習慣,唯獨一頭長發是後來才留起來的。琴酒其實是喜歡長發的,或者說,他喜歡的是發絲蓋在額頭和脖頸上的那種安心感,盡管對大多數同行而言,劉海和幾乎垂到腰間的後發只會阻礙行動。偶爾有人問他為什麽要把頭發留長,起先,琴酒認真地答說:我喜歡長發。後來問的人多了,他感到厭煩,就瞪着眼睛不再回答了。說白了,他或許只是讨厭短發,正如他讨厭年輕時候的自己。
琴酒是個人,而是人就會有父母。他的父親曾是做生意的,某天賠光了家産,還欠了一屁股債,自此一整個家庭開始土崩瓦解。在他不太清晰的童年記憶裏,總是見到一群西裝革履的男人上門拜訪,用和那身衣服截然相反的粗魯口吻讨債。他們沒錢償還,只得開始用家具做抵押,最後什麽都不剩了,那夥人便要在房子門口貼上封條。母親跪下來,指着年幼的男孩求他們行行好,而父親一腳踹在她的背上,大聲叫她住嘴,末了哈着腰搓着手,問西裝人介不介意拿那個小屁孩子抵債。
那個時候,小屁孩子就站在缺了一條腿的椅子邊上,靜靜地仰着臉注視他們。
琴酒的确是恨他們的,尤其恨他的母親。每一次父親喝了酒就會變得瘋狂,時常拿空掉的酒瓶砸向妻子。他只打女人,不打孩子,也許是因為孩子太小,身材瘦弱,砸下去的手感不夠真實。過了一會兒,男人呼呼大睡起來,便輪到女人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舉起她沾了血的巴掌開始打孩子。母親充滿了仇恨的臉被年幼的琴酒記在了心裏。他想,父親興許可以留一條命,但母親不可原諒,總有一天要殺了她。直到最後,他在那幾個西裝男人假惺惺的笑容中回過頭,看見滿臉是血的女人從地上爬起來,拿她被撞掉一塊的牙齒咬住了丈夫的手腕,與他扭打在一起,最後毫無懸念地被再度踢倒。她看着男孩,男孩也看着她,并且第一次發現他們二人的眼睛是如此相像,于是突然感到自己也沒那麽恨她了。他一會兒想着女人,覺得她很可恨,又很可憐;一會兒又想到男人,覺得他很可憐,也很可恨。最後他不知道自己該可憐誰,又該恨誰了。
帶走琴酒的其中一個西裝男後來成為了帶他入行的前輩——漆黑的衣着、一絲不茍的作風和暴戾恣雎的眼神都來自他的教導。他對琴酒說,職業殺手本質上也都是生意人,只不過提供的服務是殺人。他将殺手比作清潔工,工作就是替人清掃仇恨與敵意。他帶着琴酒殺了第一個人,是個政客,一個堅定的□□,死到臨頭的時候還頂着槍口,在嘴裏高唱國際歌。琴酒很敬佩他,并且由衷地認為,如果他活着,國家說不定能變得更好。但他還是開了槍,因為他收了雇主的錢,就必須得提供服務。那天之後,他便不再繼續跟着前輩了,準确來說,是前輩不再允許他跟着了。
他對琴酒說:你已經是獨當一面的殺手了,是時候去自己闖蕩這個世界了,年輕人。不要太擔心,哪怕是賠了本,最壞也不過丢掉一條性命,總不會落到你父親當年那般田地。
西裝男離開的時候送了他一把槍,槍裏有一發子彈,于是琴酒就擡起手,把那一發子彈送給了他的背影。他看見那個男人倒在地上,身上仍穿着當年去他家讨債時穿的那身西裝。
仿佛被丢下巢穴的雛鷹,這位天賦異禀的年輕殺手在脫離了他人的庇護和掌控之後,一瞬間便學會了飛翔。起先,生意并不是非常順利。殺人服務是不能高調宣傳的商品,在網絡尚未普及的時代,這幾乎等于失去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廣告途徑。琴酒将自己的代號和價位表做成暗號,打印成名片,在上流世界的酒局和魚龍混雜的貧民窟裏派發,如同一位兢兢業業的推銷員。最開始的時候,只有幾個人打電話來咨詢,在那之後,決定相約面談的顧客就更少了。他時常好幾個月無事可做,便悶頭鍛煉體能和槍法,想辦法省吃儉用地度日。然而腳踏實地且有真才實幹的商人注定不會一直落魄。他保質保量地完成了幾次委托,逐漸積攢起信譽和口碑。他有了一些老顧客,老顧客又介紹來了他的朋友。最忙的那段時間,他的委托預約一直排到了一年後,不得不暫時停止接單,或是向那些無論如何都不肯等待的委托人索要巨額的加急費。
他漸漸地懂得了西裝前輩說過的道理:買兇殺人和逛百貨商場沒什麽區別,人類的購買欲不會因商品性質的不同而減少一分,特別是當他們嘗試過第一次,感受到了這種能讓仇家與敵人瞬間消失的特別服務是多麽令人心情愉快。琴酒見過形形色色的委托人,從道貌岸然的政治家到濃妝豔抹的妓女,從滿臉陰沉的精神病人到姿态優雅的女大學生,什麽人都有。暗殺并不只是政治家和資本家之間的勾心鬥角,它存在于社會的各個角落——受欺負的學生、被虐待的女人和被欺壓的職員,許多看起來文弱柔善又逆來順受的人,背地裏卻在聯系職業殺手,要求他除掉自己的同學、老師、丈夫、情敵、前男友、上司……當人們鼓起勇氣跨越道義的界限,發現人的性命竟可以用金錢購買,這種輕松與快樂就将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不斷拉扯他們,他們将會距離曾經堅持的東西越發遙遠,遙遠到,即便某一天想要回頭,也已經找不到來時的路了。
那麽便不要回頭了。他對自己說。
永遠、永遠也不要回頭了。
琴酒成為琴酒之後,有一天突然想起了年輕時的事。那時他不留長發,因為打理起來太麻煩,清理的時間太長,最主要的原因是,那時他沒有錢,要想吸引客人,必須得讓他們從形象上感覺自己是個靠譜的殺手。很多年後,他終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的位置——不愁金錢、工作穩定,雖然遲了許久,但他總算決定做回自己,依照自己的喜好留起長發。然而,頭發的長度改變了,衣着、作風和眼神卻永遠地保持了下來,仿佛在靈魂上形成了一道烙印,将會伴随他直到死亡。那時,他意識到,只要他一天不回頭,這些東西便一天改變不了。然而,事實是,來時的路已經找不到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