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兼職工作

兼職工作

世良家的父母去世得早,直系的親屬不多,瑪麗成年之前,姐妹兩人的監護權在一位遠房表叔手裏,但她們默契十足地婉拒了與親戚一家人共同生活的邀請,選擇繼續住在祖父母留下來的老房子裏。表叔每個月都會寄來生活費,日子過得不算困難,但也稱不上富足。上中學的時候,瑪麗當上了啦啦隊隊長,像是所有青春電影裏的女主角,盡管她根本看不上足球隊裏的任何一個男孩。她代表學校參加了比賽,拿到一筆還算可觀的獎金,給自己買了一瓶桃紅色的指甲油,再給艾蓮娜買了她渴望已久的專輯唱片。那一年的聖誕節,瑪麗成年了,然後立刻将妹妹的監護權要到了自己手中。又過了幾年,她大學畢業,憑借出色的成績飛快找到了一份體面的工作,第一個月的薪水發下來,她撥出一半用來交房租,另一半用來給剛上大學的艾蓮娜支付了學費。

她對妹妹說:去做你喜歡的事,不要有顧慮。

艾蓮娜看着她,仿佛從姐姐的身上看見了母親的影子,盡管她已經幾乎不記得母親的模樣了。

那時的艾蓮娜也剛剛成年,是個乖巧懂事的女孩,還是鄰裏間無人不知的小天才,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全國最好的高等學府,到手的獎學金也數目可觀。她不願意處處麻煩姐姐,不願意一輩子都靠姐姐護在身後。她也對瑪麗說:我可以養活我自己。

瑪麗笑了笑,沒有回答,只是每個月照舊寄來充足的生活費。艾蓮娜收到之後,倔強地把它們存進了銀行,決定分文不動。然而,初次接觸社會的大學新生很快發現自己低估了這個國家的生活成本,省吃儉用的法子都有些行不通的時候,她出去找了第一份兼職工作:周末在快餐店裏當服務生。

這一份兼職為生活帶來了許多起色。她寫信給瑪麗,信裏還附上了兩張鈔票,像是在炫耀一般,充滿了洋洋自得的意味。瑪麗的回信來得很快,出乎艾蓮娜的意料,姐姐在信中嚴厲地批評了她,再次強調讓她專心讀書。艾蓮娜噘着嘴晃了晃信封,也抖出來兩張紙幣,比她寄過去的還要更大面額。

瑪麗在信中寫道:親愛的艾蓮娜,我懂得你的心意,但我現在工作順利,工資充足,完全不必要産生多餘的擔心。你只要心無旁骛地向你的理想前進即可。愛你的瑪麗。

艾蓮娜很久之後才知道,那時的姐姐已經換了一份待遇更加優渥的工作。瑪麗沒有對她提起過具體內容,她也不曾對此尋根究底,或者說,敏銳而聰慧的妹妹已然覺察到了一些微小的端倪,隐藏在每一通被匆忙挂斷的電話和語焉不詳的來信中。

開始讀研究生之後,艾蓮娜一下子變得很忙,不再有時間分心去做兼職了。瑪麗在她剛剛本科畢業的時候結了婚,不久就生了孩子,可她就連婚禮都沒能抽空參加,只有将精心準備的禮物送上航空快遞。一年之後,瑪麗回贈了一張相片,是她與丈夫和兒子的三人合影。艾蓮娜認出了拍攝地是姐妹倆小時候常去的街心公園,于是會心一笑,将相片收進錢包。又過了兩年,又是一張三人照放上了同樣的位置,是艾蓮娜與她的丈夫,以及她尚在襁褓中的女兒。

從那之後,無論艾蓮娜換過幾次錢包,都始終要帶着那兩張照片。那就是她的護身符,是她這一輩子最愛的寶物。

宮野明美一歲那年的聖誕節是姐妹兩人的最後一次見面。艾蓮娜帶着丈夫和女兒回了英國,與姐姐一家吃了一頓團圓飯。後半夜的時候,孩子們睡熟了,男人們醉倒在客廳裏,瑪麗與艾蓮娜鑽進了一個被窩,面對面側躺在床上,互相聽着對方的呼吸聲,很久都沒有出聲。

最後,就像是過去的很多次那樣,是瑪麗先打破了沉默。她問艾蓮娜:工作順利嗎?

艾蓮娜苦笑了一聲,感嘆起姐姐一如往常的敏銳和直率:你想聽好話還是壞話?

瑪麗在黑暗中挑起了眉:都說說看。

艾蓮娜:壞話是不太順利。

瑪麗:那好的呢?

艾蓮娜:好的是,總不會一直這樣困難。

她露出一個微笑:過一段時間,我們打算到日本去,開一家診所什麽的,這主意不錯吧?

瑪麗似乎是嘆了口氣,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對妹妹說:艾蓮娜,至少我會永遠在你身後支持你,至少這一點不會改變,明白嗎?

艾蓮娜也搖搖頭,學着她的樣子嘆氣:但我總不能一輩子都靠你,現在我們都有各自的家庭了。

瑪麗聽了,一下子皺起眉,有些生氣地反駁道:你這是什麽話?外面那兩個男人又不是擺設!更何況,不管我們各自如何,你永遠是我妹妹,我永遠是你姐姐!

艾蓮娜抓住瑪麗的手,像是小時候那樣與姐姐擁抱了一下,然後閉上眼睛,道了晚安。

聖誕節過後,艾蓮娜一家如她所說那樣去日本開了一家診所,之後的日子就像姐妹兩人的童年,不算困難,也稱不上富足。艾蓮娜時不時會打電話給瑪麗,随意地聊一些姐妹之間的貼心話。但慢慢地,瑪麗的電話開始經常占線,有時候接連幾天都接不通,于是她又撿起了過去的習慣,回歸書信這種樸素的聯絡方式。她當然不會再随信寄去鈔票,而是換成了女兒的照片,然後等待瑪麗用她兒子的照片作為回複。有一天,她在信中提及了白鸠制藥集團的工作邀請,沒過幾天,竟然久違地收到了姐姐的電話。

瑪麗一上來便直奔主題地問:是什麽公司?正規嗎?靠譜嗎?

艾蓮娜有些被問懵了,過了兩秒才答道:是一場學術研讨會上認識的介紹人,背後有大家族支持,沒什麽問題的。

瑪麗一時間沒說話,電話聽筒裏傳來的沉默讓艾蓮娜感到些許不安。她遲疑了一下,又說:其實,我又懷孕了,這家小診所不太……

艾蓮娜!瑪麗有些激動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

我說過,艾蓮娜,如果你有什麽困難就告訴我,我一定會幫你。

我知道。但這次可不行,姐姐。我們決定加入白鸠制藥,不光是因為這個孩子,更是因為這是個機會啊。

艾蓮娜說:我和厚司都認為,這是個實現理想的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妹妹話音中的熱情與期望令瑪麗無從反駁,即便隔着一條電話線,她也能想象出艾蓮娜上揚的嘴角和閃閃發亮的眼睛,就像是當年第一次上生物課,回家後興致勃勃地講起顯微鏡下那個神奇世界的小女孩一樣。

瑪麗沒有理由、也沒有辦法再反駁了。那就是她最後一次聽到妹妹的聲音,嚴格來說,也是她最後一次得到艾蓮娜的消息。在那之後的很多年裏,她都在為自己那一天的無言而感到懊悔。如果她更早一點發現了事情的不對勁,更堅決地阻止妹妹一家的決定,是否一切就都可以挽回了。她心想,她這二十年來,懷着一顆懇切的長姊的心,不過是想讓妹妹平安快樂地長大,讓她無憂無慮地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做自己喜歡的事。

只是現在看來,她終究,是否還是做錯了什麽呢?

她試圖轉過身,詢問什麽人,但沒有人能給她答案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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