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5章

“好巧。”江以商道。

如侬鼻音悶悶地“嗯”一聲,算是應付他的寒暄。來人春風得意,想來,與魏舒蕪聊得确實很盡興。

她本不欲再搭話,別過頭去看電梯液晶屏顯示的樓層。偏生收回目風那刻,與江以商視線交錯,而他好像欲言又止,看着她,卻又不說什麽。

意味深長的眼神,如侬讀不懂。

她跟着米楓的指引進入電梯,看廂門緩緩關上,腦子裏亂七八糟,竟然蹦出《雙城》裏江以商被吹上天的眼神戲。

什麽嘛,這男人分明是長了一雙含情目,看誰都深情。

想到《雙城》,如侬驀然回溯起昨天挂在熱搜上的手滑事件。

難道……

救命,她才在全中國數億網友面前奚落了他的表現,人家只是多看兩眼,已經算很客氣了。

雖然公關了是“手滑”,但難免顯得她對新晉金像影帝頗有微詞,江以商若真計較起來,還得賠一句對不起。

她悄悄用餘光打量江以商,卻發現他的目光始終幽幽系在自己身上,像無聲地肯定了她的猜測。

無地自容之下,如侬只能抓緊戴妃,盯着自己的鞋尖,祈禱電梯能快點落地。

但這是四百多米的高空,即便總裁電梯不中途停留,到達底層也需要一分鐘。

空氣凝結,如侬只覺得度秒如年。偏偏米楓也不是什麽能緩解尴尬的聊天對象,她只要還在電梯廂內,就必須承受被尴尬氣氛淩遲的痛苦。

思來想去,如侬決定直面做了幾番思想準備,刻意避開江以商的目光,輕啓唇瓣:“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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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擡眸:“嗯?”

淡淡的應答,聽不出什麽喜怒。如侬舒口氣,試探地問,“你平時,愛上網嗎?”

“不算喜歡。”

還好還好,他應該還不知道這件事。

這年頭除了娛記愛拱火以外,經紀人和助理會盡量避免藝人間非直接的矛盾,因為誰也說不準,下一次合作的戲裏面有沒有冤家。因此,之前GR的公關也不是很搭理拿如侬發通告的新人小花,如侬下意識地想,江以商也該如此。

只要本人沒看到,那就萬事大吉。

她本來緊張的面部肌肉總算放松下來,動靜細微,她以為旁人幾不能察,卻被江以商收入眼底。男人垂睫,不着痕跡地勾了勾嘴角。

“怎麽問這個?”他聲線沉沉。

如侬撥開側臉的鬓發,昂起首來,禮貌地笑着:“沒有,突然想起來有人說你像老幹部,所以問問是不是真的。”

江以商點頭:“之前團隊确實發過這類通稿。”

“嗯……也很符合你的形象。”

她心中安定,終于能坦然迎上江以商目光。男人見她神色鎮定下來,遂也笑意深沉:“我是什麽形象?”

電梯到達的提示音響起,米楓按住開門按鈕,如侬先一步走出,旋身看向江以商,眉眼彎彎:

“一個……不是很有趣的男人的形象。”

*

原本按照離婚協議書裏魏無讓的意見,燕橋的別墅是留給賀如侬的。可她覺得這地方住得不安心,且不想落魏家口實,遂回來後就着手開始準備換房,平時閑得沒事,便順手打包些東西。

是故,幾天後魏無讓回來時,映入眼簾的便是大大小小的打包箱,裏面是如侬的東西。

他不自覺地臉色暗了暗。

如侬還在書房內挑選打算帶走的書,忙裏忙外,像叢林中翩飛的蝶。她穿着一襲真絲吊帶睡裙,裹了柔軟的針織披肩,在她捧書挑選時,一側肩頭的布料便滑落下來,露出一角玉白的肩。

夕陽投下男人的身影,如侬察覺,便仰頭看去:“回來了?”

“嗯。”魏無讓輕輕應着,并為自己的不告而別致歉,“出差急,沒顧上跟你說,抱歉。”

如侬并沒有理會他遲來的歉意,檢點書頁的手稍滞,随後匆忙将書簽丢進去,扣上書冊放入紙箱,“我是想跟你商量,這套房子不必留給我,之後我打算搬出去。”

“去哪兒?”

“還沒找到好房子,找到了我立馬搬走。”

她說完話,準備把打包好的箱子從書桌上搬離,可是書籍太沉,她第一下嘗試并沒有成功,反而因為用力,憋得雙頰飛紅。

魏無讓放下手裏的外套,從她手中接過紙箱:“我來吧。”

魏氏姐弟模樣相似,性子卻大相徑庭。如果說魏舒蕪是穿普拉達的女魔頭,那魏無讓只顧着閑雲野鶴,對魏家傳下的商業帝國毫無野心。

因此他說不上什麽話,甚至只能安心當個富貴閑人,對于胞姐為婚姻賦予商業價值的行徑,一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如侬端詳着男人的側臉,忽然感覺到陌生。

她曾以為與一個溫潤、平和的男人相伴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他似乎從不動怒,如侬提出離婚後的冷處理才是第一次宣洩怒意,在此之前一直扮演着好好先生、完美丈夫,可也因此,如侬才覺得自己從未了解過魏無讓。

他的愛理所應當,卻不夠理解。兩人在魏舒蕪的商業手腕下的龃龉,使如侬終于嗅到愛意凋零的氣息。

她承認,在六本木街燈亮起、聖誕鐘聲在耳邊奏響時,魏無讓向她求婚,她是真真切切心動過的。可是心動在婚後的雞飛狗跳裏消磨殆盡,換來一紙契約,了斷了他們間的過往。

魏無讓怎麽想呢?她恍惚思考。

而男人放下紙箱,始終側對着她,似乎考量了一番,才淡淡地開口:“即使你執意要搬走,這套房子也還是你的。協議裏的條款,現在有法律效益了。”

答案很明顯,他在考慮財産分割。一個足夠現實、也足夠讓如侬失去興趣的答案。

如侬垂下眼皮:“不必,我不想之後被嚼舌根。”

魏無讓的薄唇啓合,卻沒有發出聲音。最後他折身,繼續幫如侬收整書籍:“房子你可以慢慢找,我之後還要出差采風,不在這裏長住。”

“還有,”他自風衣口袋裏摸出兩個信封,燙金字體落款是中江戲劇學院,“這是姜校長叫我帶給你的,六十周年校慶邀請函。”

如侬伸手接過,請柬翻開,受邀人一欄赫然寫着“魏無讓、賀如侬夫婦”。

原來,即便她取得無上殊榮,在校方眼裏,她也不配擁有一張單獨的邀請函,需要把名姓寫在丈夫之後。

魏無讓察覺到了她眼底一閃而過的失落。

他早知道,如侬絕非攀緣的菟絲花、籠中的金絲雀,在她曲高和寡的表象下,分明是湧動的野心。

離開他,只是時間的問題。

*

今年是中江戲劇學院建校第一個甲子,校方相當重視,對傑出校友都發出了邀請,自然也包括魏無讓與賀如侬。

算起來,他是大如侬五屆的學長,畢業後因為日本導演發掘直接去闖蕩日本市場,後面回校讀博,學業有成後就留校任教。不過即便他在學術界嶄露頭角,別人提及時,還是習慣稱呼為“魏氏太子爺”“GR總裁的胞弟”。

如侬從前不解魏無讓對于治學的熱衷,直到校慶日她随丈夫回到中江,才得知他也是擁有許多學術成果、備受尊敬的師長。一個個青稚的臉孔在看見他們時,目光總是落在魏教授身上。

“你還怪招學生喜歡的。”如侬小聲嘀咕。

“因為我的課給分都很高。”魏無讓半是玩笑地回答。

典禮在大禮堂舉辦,結束後在兩條街外的洲際酒店設有酒會。早早有志願者把與會嘉賓的名牌貼在坐席上,如侬與丈夫相鄰。

這一列基本是享譽中外的導演、演員、制片人,淡淡掃過去,江以商的名帖也在。

倒不奇怪,新鮮出爐的金像影帝,總歸是要予以幾分薄面的。

場內外有不少學生志願者,泰半是為追星,一邊來回忙碌,一邊興奮地竊竊私語。這樣星光璀璨的盛會,除非校慶這種特殊由頭,他們是很難遇見的——而幾位女生在開心議論江以商的話,也輕飄飄地進了如侬的耳朵。

“我看到了!真人比電影裏好看。”“好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gay啊,一些冰山alpha代餐……”“你可小聲點吧,也不怕被人聽見!”

少女的叽叽喳喳并不吵鬧,反而因青春的绮思,總有幾分天真有趣。如侬聞罷彎了彎嘴角,昔年他們在校,江以商也是這樣的風雲人物。

魏無讓半側着臉,同一旁的校友交談,話題也無外乎事業、發展、合作,夾雜着旁人對這位GR少爺的吹捧。

如侬很快便覺得無趣,能來參加校友會的都是有頭臉的人物,仿佛那些畢業後籍籍無名者,早已不配稱作“中江校友”。

“我去透個氣。”她對魏無讓說。

“要開場了——”

“很快就回來。”

大禮堂後門出去,緊鄰校園內的人工湖。原本如侬在校時這兒有一片并不惹眼的小花園,因此連園丁也躲懶,平日疏于打理,時隔數年更是草木豐茂,頗有幾分無人之境的模樣。

如侬的旗袍布滿刺繡,點綴水晶、翡翠、鑽石、釘珠,實在不敢去招惹那叢生的植物,故而只駐足屋檐下,緩緩地出口氣。成年人的世界規則太殘酷,她害怕會場裏的逢迎,怕它玷污了記憶中的象牙塔。

想到這,她足下踢開一塊小石,滾入草叢裏,悶不可聞的窸窣聲。

可沒成想這動靜還是驚動了樹叢後的人影。一個男人款款步出,修長的指尖,晃動着一點火星。

待得如侬看清後,秀致的眉便不自覺地蹙了蹙。

“怎麽學會吸煙了?”

江以商垂眼看看手中的細長,目光又落回她身上:“早幾年熬大夜撐不住,其他群演教我的。”

如侬抿唇:“你不是科班出身,怎麽還……”

“找不到戲拍,自然是有什麽演什麽。”江以商輕彈煙灰,卻沒再吸。“科班出身當群演的,也不止我一個。”

他的語氣和煙灰一樣輕,六年艱苦歲月一言概之,仿佛不值一提。可在場兩人都心知肚明。如果當時《貪狼》的角色不被換掉的話,彼時拿下最佳新人的一定是他,也不至于走六年彎路,28歲才功成名就。

換角的始作俑者如侬張了張口,卻只能道出一句簡短的“抱歉”。

江以商只笑了笑,沒說話。

這是橫亘在他們之間的刺,介懷也好釋然也罷,心境總不會那樣輕易改變的。

兩廂靜對無話,江以商錯開目光,望着平靜的湖池。如侬想起許多年前他立在湖邊的身影,那時遠不如刻下風光,他的脊梁卻很直。

她曾經深愛的少年,被殺死在滾滾紅塵裏。而她,也是劊子手之一。

想到這裏,如侬猶疑着,朝着江以商的方向揚聲:“江先生——”

江以商半側首:“怎麽?”

“我想我對你産生的傷害也并非一句輕飄飄的道歉可解,只是我不願意欠人什麽,如果以後需要我幫忙,請盡管開口。”

她的眼神懇切,明眸撲朔,江以商不由多看了片刻。一會兒,他才彎眼笑了:“你也不欠我什麽。”

“我欠了你……”如侬咬唇,“六年。”

六年,七十二個月,兩千一百九十天。他們迄今為止人生的五分之一,說長不長,說短,也确實不算短。

男人玩味地笑了,眼睛彎彎的,眸色便深不見底。他踩過茂盛的雜草,一步步靠近如侬,天然牛皮在地面摩擦出窸窣響聲,與如侬的心跳合上節拍。

“這六年的經歷于我而言彌足珍貴,你也不必自責。從今往後,我們還能做朋友,是嗎?”

江以商笑眯眯地,一如他以往的社交假面。

如侬見之一愣,搖搖頭。心裏某處才升騰起的熱切,忽然被冷水潑過一般,一下失去了溫度。

他早不在意了,甚至以名利場裏長袖善舞的形象面對她,如侬好不容易展示的真摯,便被男人輕而易舉地抛開了。刻下,她只覺得自己呆傻,一味停在六年前,像一張過時的唱片,與當下格格不入。

她恢複了眉宇間的漠然,打量男人一番,話音平平:“我不跟不真誠的人做朋友。”

“你忘了,你自己也不真誠,賀小姐。”

如侬輕哂:“所以我認為,我們不要打擾彼此就好,不是嗎?”

“好。”

江以商本想再吸一口煙,卻發現在談話時,它早已燃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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