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6章
如侬回到場內,帶着周身的寒意。
“冷到了?”魏無讓問她。
如侬本來“沒有”已經到了嘴邊,瞥見江以商在餘光盡頭落座,便改了口:“嗯,昨天剛下了雨,空氣太濕了。”
體貼如魏無讓當即解下西服外套,松松地搭在如侬肩上。
那側江以商将此情景盡收眼底,又想起前回在魏舒蕪辦公室外偶然聞得的話音,不着痕跡地一哂。
要離婚的夫妻,也能演一出濃情蜜意的戲。
姜肅校長在臺上致辭,臺下人聽得七七八八,卻都甘心作出一副自豪模樣。校慶以懷舊為由頭,卻行名利之事,世界本就是個戲臺,人人都在扮演理想中的自己。
江以商座旁是高他三級的學長,導演系,出道一部處|女作斬獲不少獎杯,後續卻差點意思,一直不溫不火。先前江以商試過他的戲,那個角色最後只剩江以商與另一個偶像劇出身帶資進組的演員,而江以商落了選。
可是眼下他同江以商說起曾經這段緣分,直呼自己目不識珠。江以商笑笑,收下對方遞來的名片:“承蒙關照,來日有機會合作。”
他也不過在扮演社交場裏的江以商。
*
如魏無讓所言,校慶之後他便出了差,只是這次臨行前給如侬留了字條,告知了她回來的時間。
她便仍舊安心打包行李、看房,各地走過一遭後,終于在老城區看中一套老洋房。
“這是民國時期留下來的,原主是個法國人,屋子修得很漂亮,而且經過幾次修繕,相當牢固。”
中介帶她上下看了一圈,房子不算很大,布局卻極好,尤其是二樓卧室外的法式陽臺,環着一圈玫瑰花,詩意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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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幾乎要訂了下來,只是出門前看見隔壁樓棟外的小花園,更心動那一戶。
“抱歉啊賀小姐,這套前不久剛出售。”
如侬擡眉:“看上去不像有人住的樣子。”
“買家就露面簽了個合約,之後再沒見過。可能是買來投資的吧。”
如侬表示了然。這裏的地皮市值一直在漲,如非有人介紹,如侬也買不到此處的洋房。現在雖然房子還不算貴,之後改造成歷史文化保護街區,價格估計要翻好幾番,有人炒房也不足為奇。
于是如侬買下玫瑰窗臺這棟,平素請人打理着,陸陸續續搬了東西過來。原屋室內也是法式裝潢,如侬幾乎不必重裝,置辦好家具就可以入住。
等如侬搬完家,魏無讓也還是沒有回來。她也留了張字條,就貼在魏無讓那張旁邊:“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再見。”
賀橘生來為如侬簡單慶祝喬遷和離婚,上下參觀一遍新屋子後,橘生撇嘴:“真就這麽搬了?我可心疼燕橋那套房子。”
如侬笑她:“你心疼,就嫁給魏無讓呗。”
橘生考慮了片刻,深思熟慮地拒絕:“不行,他太純良了,我這麽愛玩,禍害他良心過不去。”
如侬自冰箱裏取出兩瓶酒,遞給她一支:“你還真挑上了。”
“那不是最近家裏在安排相親嘛。”橘生側過身,趴在沙發背上與後面的如侬交談,“哦對了,老爺子叫我給你帶個話兒,下周他過壽,你務必回去一趟。”
如侬切水果的手一頓:“他說的,是‘務必’?”
“總不能讓賀老爺子對你說‘請’吧。”
“好,如果他不怕添堵的話,我會到場。”如侬切了些青提,簡單地擺盤,然後再擺上兩只小塊檸檬巴巴露亞,一并端到橘生跟前。
她20歲才被賀家認回,此前一直過着清貧日子,因此與橘生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德行不同,如侬不擅長使喚傭人,家務事多半親力親為。
加上不愛被人打擾,搬到新家後她也再不曾請管家、保姆,頂多留了個司機,方便往來接送。
橘生知道這位同父異母的姐姐對于被抛棄了十餘年耿耿于懷,至此也不方便多說什麽,只勸一句:“老爺子近來身體不大好,你悠着點。”
“他怎麽了?”
“心髒上的老毛病,年紀大了,發作得頻繁。”
如侬垂睫:“好,知道了。”
近年來,賀老爺子對她的認可只有與魏家聯姻一樁,也非常寶貝魏無讓這位女婿,如今祝壽不見魏少爺,賀老爺子免不了要多問,問了,又要橫生枝節。
如侬想到這裏心煩,便岔開了話題:“橘生,你名下那個演藝傳媒公司還在麽?”
“在呀,怎麽了?”
“我之前經紀約簽在GR,現在我想轉出來。”
*
冬夜,雪勢漸盛。
積雪的路面少有車輛往來,這在H市并不常見。可如侬自醫院出來,便被一輛勞斯萊斯攔住了去路。
副駕下來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撐開傘,遮住了狼狽的她。
她先時與眼前人見過一面,在搶救室外。這是賀疆的助理,他出現在這座駕前,業已不必額外說明車輛後座姓甚名誰。
“大小姐,先生請您回府。”
“我不去。”
如侬作勢要走,男人輕移一步,擋住了她的去路。
“先生說,‘務必’請您上車。”
“也請您‘務必’轉告他,我不會跟他回去的。”
後座的車窗緩緩降下,露出賀疆神色晦暗的半張臉。這位年近半百的男人,眸光卻如鷹一般銳利,直勾勾地盯着如侬,以不容商榷的語氣啓口:“上車,我送你回學校。”
如侬不動,以淡漠的目光回擊:“不必了,賀先生。”
男人面有愠色:“你該叫我父親。”
“父親?”如侬玩味地品讀着這個稱謂,淡淡哂道:“我只當我父親死了。”
一畔撐傘的助理也被她這話吓得噤若寒蟬,握着傘柄的指節微微泛白。
“上車,我最後說一次。”
他的面色只比冰雪更冰冷。
……
如侬自夢中蘇醒時頭疼欲裂,好在她睜眼看見陽臺門窗前舞動的輕紗,隐約露出玫瑰的姝影,這一切令她終于有了些對當下的實感。
她為自己倒了杯咖啡,然後開始查看手機消息。這個噩夢來得并不突兀,今日是賀疆五十歲壽宴,每每如侬回賀家前夕都會頭疼,而這種場合她又不得不去。
賀疆此人說一不二,他說“務必”,則存了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意思。
如侬第一次見時同他犯倔,直接被保镖扣了扔上勞斯萊斯幻影,一路上她罵賀疆薄情寡義,賀疆只是淡漠地命司機改道,将她在賀家鎖了一天一夜。
“姐,你可以晚點到,老爺子還在會客呢,一時半會兒顧不着你。”橘生給她打報告。
如侬回她“好”。
她倚小陽臺上喝完了咖啡,有意看了看之前屬意的那棟房子,小花園裏的花草顯然被人為修剪過,只是不知主人何時來的,如侬竟無半點印象。
她想,如若能栽上紫藤蘿,那處很适合喝下午茶。
*
賀宅離如侬燕橋的寓所不遠,駕車約莫十餘分鐘。可就算是這樣近的路程,她從未想着主動回去一次。
在如侬眼裏,那是一座雕龍刻鳳的牢籠,便是織金綴玉、極盡富貴地妝點,也依舊不改本質。
筵席前一刻如侬才踩着點到了,剛來便見橘生裹在一襲酒紅長裙裏談笑風生,仿佛她才是今日的主角。
“姐!”她看見如侬,便捧着香槟靠過來。如侬只第一眼,便瞧見她柔白的手上那顆奪目的紅寶石。
“新禮物?”如侬微揚下巴,目光落在她的指間。
“媽媽送的。”橘生笑嘻嘻地挽過她的手,“你不好奇老爺子送了什麽?”
“什麽?”
“他送了我一只——”橘生故弄玄虛,湊近她耳語,“孔雀!”
與如侬相比,橘生含金湯匙出生,打小備受寵愛,因為得來理所應當,更是無需為自己所獲得的偏愛隐藏什麽。如侬卻并不妒忌,大概是與賀疆親緣淡薄,她并沒多少“眼前人是我血親妹妹”的實感。她看橘生,更像是在看,如果自己出生在這樣的家裏,會長成什麽模樣。
那自然就沒什麽好比較的。橘生叽叽喳喳,她也樂得聽——這畢竟是如侬半隐退後無趣生活裏唯一一點亮色了。
橘生說着便要帶她去莊園裏看看自己的新寵,賀家雙姝一紅一白,頗有幾分濃妝淡抹總相宜的意味。只是緞面高跟還未走出門廳,就被後面的管家喚住。
“二位小姐,先生會完客了,馬上進行家宴,請在此處等候吧。”
“那只能吃完飯帶你去看了。”橘生嘀咕着,拉着如侬往回走。
今日宴請的除了賀府上下,不過幾位交好的世家叔伯及他們的公子,如侬入席方後知後覺:原來橘生這樣矚目,本就存了旁的意思。
相親,沒想到潇灑如賀二小姐,也逃不過這一劫。
賀疆坐在主位,左邊是橘生的母親,右邊則列着橘生同如侬。本來按照長幼,如侬該坐在離父親更近的那個位置,但是她刻意為之,橘生只好在夾在中間作緩和劑。
“上回跟賀總打高爾夫時,才知道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了,球技卻令人甘拜下風啊。”
“賀總氣度不凡,贏你還不是小事?”
“徐總你誇張了,那還不是你讓着我?哈哈哈——”
開席後,客人恭維祝壽,賀疆亦是受用得很,一桌人言笑晏晏,氣氛很是熱絡。
如侬便低頭吃飯,別的不說,賀府的廚子手藝上乘,這是她為數不多對于這個“家”還心存眷戀的地方。
因本意是借此為橘生相親,話題便刻意往婚嫁引來,其間便提及賀大小姐的風光婚禮,在座皆贊魏少爺當真良配。
于是賀疆也想起這位女婿來,越過圓桌,朝如侬投來慈愛的一顧:“話說回來,怎不見無讓?”
如侬盛湯的手僵了僵,橘生見狀,笑眯眯地打哈哈:“姐夫忙嘛,中戲課題多,天天出差呢。”
飯桌上杯盞相碰,賀疆無聲地瞥了如侬一眼,約莫讀懂了其間密辛,別過頭去,放棄了這個話題。
在場都是社交場上的人精,一個比一個清楚,正位上賀疆的表情明顯轉冷,加之外界盛傳賀大小姐與家中不睦之說,誰這時候還要愣往槍口上撞,那不是故意挑事,就是真的不機靈。
如侬緩緩飲下一勺湯,瓷盞碰得當啷響,賓客的目光不由得往她這頭遞。在注目中,如侬擦擦嘴,淡漠開口澄清。
“離了。”
橘生在隔壁驚得瞳孔地震,恨不得沖上去捂住她的嘴。不是,姐怎麽上來就開大啊?
其他賓客的笑意也僵在臉上,最不好過的自然是賀老爺子。他本因喜悅面色紅潤,刻下被如侬一句話頂得白了臉。
“什麽時候的事兒?”賀疆肅聲。
“沒多久,兩周前吧。”
然後他看向打圓場的橘生,試圖連坐:“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橘生也只能舔唇不語。
“賀如侬,你真是……”賀疆隔了好一會兒,才語氣沉沉地,“你真是太讓人失望了。”
“您不是第一天認識我,賀老先生。”
空氣仿佛靜止了,彌漫開來的火藥味只待一點星火,父女間的大戰一觸即發。
适時,白風越目光在二人間流轉一番,清了清嗓,柔聲勸和:“好了好了,你這老爺子也真是的,非在這個日子同如侬動氣做什麽。”
她是橘生的母親,賀疆名義上的妻子。白風越是名門之後,從小養在江南的閨秀,談吐優雅大方,家底也殷實,如侬一直沒想通,她是怎麽會願意嫁給巧言令色的賀疆。
來的賓客也懂得,賀總目前的得意,早期借了白家的勢,所以白風越不像有些金絲雀一般的太太,她的話有着真切的分量,如侬也敬她,所以收起劍拔弩張之勢,偏過頭去,避免與賀疆的交鋒。
“大家見笑了,吃好喝好。剛剛我見如侬在喝鮑魚花膠雞湯,這盅湯是我原來在廣府的老廚秘方,大家都嘗嘗,合不合口味?”
侍從呈上一盅盅高湯,大家也自然而然地将話題轉到今日賀府招待之上。
如此才算是平了飯桌上一場風波。
如侬早就放下了筷子,一是本就吃得不多,二是見到賀疆這封建大家長做派委實敗興。飯局過半,她便同橘生說過一聲,離開了餐桌,獨自在賀府走動消食。
“陳管家,您知道橘生的那只孔雀養在哪兒麽?”
陳管家很熱情:“我帶您去吧,不遠。”
橘生很喜歡這個新寵物,尋了好大一塊空地豢養。如侬來時,孔雀正懶懶栖卧,見她也不怕,反抖了抖漂亮的尾羽。
專飼孔雀的女孩兒笑道:“它喜歡你呢。”
生靈的友善永遠令人驚喜,這種出于本能的愛意比九曲人心直白,不必顧忌盤根錯節的利害,也不必猜忌虛實。
“它很親人嗎?”如侬撫過孔雀的頭顱,話音幾乎要散在風裏。
“不算,它剛來時,橘生小姐想摸,也險些被啄傷。”
如侬聽到這裏不免笑了:“那她還要養?”
“橘生小姐說,這孔雀雖然倔,但它就算待在這一方天地裏,也仍然昂着頭,像在堅守些什麽。”
女孩的眼神流露出一絲垂憐:“她還說,她覺得它可憐,被豢養以後飛不出這牢籠,只能自我蒙蔽的仰着頭,等着自由的那天。”
如侬的眸光也暗了下去。
午後的風将她的心吹得癢癢的,她顧不上礙事的禮服與高跟,隔着雕花的鐵藝栅欄投喂橘生的寵物。孔雀為她盛放尾羽,而如侬只覺得惋惜,惋惜它的美本用于求偶,現在卻服務于人類取樂。
她又與籠中雀有何區別。
原本她以為,認祖歸宗後不受賀疆的恩惠、不受賀氏的資助就算昂首挺胸,殊不知現實總有一萬種方式令她折服——比如社交中旁人尊她一聲“賀大小姐”,再比如賀疆不講道理的囚禁,她被流言所困時,又為了讓她“長記性”,遲遲不肯向媒體公開如侬的身世。
她身上一半的血脈,變成了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讓她與有榮焉,又讓她傷痕累累。
于是她使勁地挺直身板,仿佛這是一種倔強的具象化。但她心知肚明,即便如此,也不過跟這只孔雀一樣自欺欺人。
好一會兒,她看見橘生靠近。紅色衣裙如火,燃燒在曠闊的天地間。
而橘生,只帶來一個消息——“爸爸叫你去他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