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7章

成年人的童話總是有期限的,這句話就像辛德瑞拉的午夜鐘聲,如侬總要離開孔雀園這一小小烏托邦,獨自去面對冷冰冰的賀疆。

書房門緊閉,如侬徑直入內,蓋因先前賀老爺子招呼過,也沒有人阻攔。短絨地毯近乎吞沒了高跟清脆的響動,屋內靜谧無聲,只有賀疆沉重的注視。

“今天的事,你給我解釋清楚。”

“就是我說的那樣,沒什麽好解釋的,您日理萬機,不必多問了。”

賀疆板着臉續道:“我答應了你媽照顧好你。她希望你嫁個好人家,我也欣賞無讓,這件事,你們到底為什麽要走到離婚這步,我必然問個清楚。”

聽到那個心尖上的稱謂,如侬的眼睛有點酸。可她不過讷讷數秒,仍微揚下巴,高傲如一只不染凡塵的鶴:“我媽對我的期許絕非如此。”

她看向這個面貌同自己幾分相似的男人,又冷冷補充。“還有,別提她,你不配。”

“啪!”

賀疆大掌猛地拍桌,震得一旁的茶盞也顫了顫。若不是他席間飲了點酒身子發軟,不然這個巴掌便要落在如侬臉上,“你真以為自己出息了?用着家裏的資源功成名就,反過頭怪起你老子來了?”

“是否靠着家裏走到現在,我自己最清楚。”

如侬成名以來,不曾享受過賀氏的資源,也不沾“賀大小姐”的榮光。是在結婚伊始,媒體為了撰寫那場世紀婚禮上的她和魏無讓如何天作之合,才開始愛用這個身份炒作。

而賀大小姐本人,如侬她用這個身份做的唯一一件事,是求父親換掉《貪狼》裏江以商的角色。

“好、好啊……”賀疆氣急,猛地咳嗽數聲,呼吸平複後只得沉沉喘着氣,由鼻尖遞出一聲冷笑,“你不想要的東西,旁人可求之不得。不說別的,就說那個姓江的,他一定很恨你吧,清高的賀小姐?”

“那又怎樣呢。”

如侬平靜地看向座上的賀疆,“至少我問心無愧就好。你們把他當資本的蝼蟻,可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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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沒有到能跟我談論資本多麽殘忍的時候。”賀老爺子目如深淵,沉澱着在商海漂浮數十年的冷漠,“影視業、娛樂圈,本就是資本的游戲,你長到這個年紀還如此天真,真是程小雁把你保護太好了。”

“你是不是不知道?那個姓江的後來單獨找過我,想要回與賀氏的合約。你為了你的理想,葬送別人的前程,怎麽還能大言不慚地批判起你老子來了?”

賀疆一席話說畢,滿意地在如侬臉上捕捉到一絲緊張。他一早就看出來,那個江以商對她而言意義非凡,不然不至于讓她第一次丢掉所謂的自尊和怨恨,卑微地乞求自己。

可他故意掐頭去尾地告訴江以商,是賀如侬要換掉角色的,賀氏愛莫能助。

他清楚的記得,當時青澀的男生臉上一白,卻仍不忘微笑地鞠躬離開。

一個很有意思的年輕人。

如今,他用同樣的春秋筆法向如侬講述這個故事,他想讓這位桀骜的女兒知道,有時候,後來的入局者,是不得不臣服于既有的游戲法則的。

“我記得,《貪狼》的男主角後面身體累出了毛病。”如侬垂睫,落目在自己的緞面高跟上,聲音有些顫抖,“你們并沒有真的栽培他,而是用盡即棄……”

“話說回來,江以商是剛拿了金像獎?”賀疆挑眉,“如果換一個人,怕是早就被磋磨得沒有志氣了吧。賀如侬,你得慶幸他有韌勁。”

如侬上下唇碰了碰,沒再說話,片刻後離開了書房。

賀老爺子有心當個博古通今的儒商,搜羅了不少古籍陳列在黃花梨木書架上,層層疊疊地圍起來,旁人嘆為觀止,如侬卻只覺得陰森如棺墓,葬送了人性最後一點溫度。

*

如侬到家時業已傍晚,華燈初上的時節,連對面那戶的窗也透出了光亮。

司機将她送入車|庫後離開,如侬卻不急着回家,站在門前小臺階上張望。然後,她看見一位短發女人自她心心念念的小花園內走出,手裏拿着些園藝工具,赫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樣。

女人側首,向花園那頭說着些什麽。繼而一個男人步出,帶着漫不經心的笑,輕松地拍了拍身上的枝條泥土。

如侬本盤算着同新鄰居打聲招呼,卻在看清男人臉孔時,心如失重一般,突然慌得不行。

“賀小姐。”男人也發現了她,用慣常似笑非笑的表情招呼道,“好巧。”

晚風就這樣輕輕地撫過如侬的臉龐,也吹皺了她的心。

她幾乎在心裏欽定了他們的關系。

江以商身邊的女人,短發利落,容貌姣好,同他談笑風生,很是合拍。如侬是第一次在熒幕和活動外看見江以商身邊有女伴,更何況,這次是在住宅這樣私密的場所。

她點了下頭,算是對江以商的回應,随後行雲流水地開門、入室,再不回首。

如侬一向規矩,回家後鞋子衣物都需物歸原處,只是今天心情煩悶,香槟緞面的Jimmy Choo各分東西,披肩也随意扔在沙發上,她赤着腳走到冰箱前,躬身翻來找去,才翻出一盒過期的冰淇淋。

人倒黴起來,喝涼水都塞牙,心情不好想吃點甜的都找不到。

賀老爺子,煩人。江以商,更為煩人。

她悻悻關上冰箱,邊往樓上走邊拉下裙子的拉鏈。特別定制的小禮服幾無餘寸,穿一天下來,勒得渾身沒一個放松的地方。

橘生的電話打來,如侬将今日見聞告知。

“你對面是江以商呀?”

“你聽上去好像并不驚訝。”

橘生做作地驚呼:“呀,你怎麽這麽倒黴呀!怎麽跟江以商當鄰居呢!”

如侬冷笑:“賀橘生,你當不了好演員是有原因的。”

“哎呀,又不是人人都得走這條路。”

“不過上次,你不是同我說沒見江以商有女伴麽。”如侬換上絲質睡裙,浴缸正放着熱水,熱氣氤氲,“我今天在他家看見了,短頭發,挺幹練的。”

那頭的橘生好像喝了不少,幾乎脫口而出:“短頭發?陳露呗,他助理。”

片刻的沉默後,她登時意識到暴露了些什麽:“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支支吾吾好一會兒,發現女娲也補不了這個天,遂滑跪認罪:“算了姐,你罵我吧。”

“……”如侬張了張口,卻半晌無言。好半天,才蹦出一句:“你們很熟?”

“也不算,投資項目時認識的。之前拿了點零花錢跟他炒股票,還賺了不少,之後一起投項目,一來二去交集就多了點。”賀二小姐在犯錯後,連語氣都乖得可憐:“他腦子還算好使,連我們家的理財顧問都說沒什麽問題。”

如侬探手去試水溫,敷衍地“哦”了一聲。

“你想啊,要不然他之前片酬就那麽點,怎麽能買得起這房子呢。”

她說得沒錯,江以商的片酬是得了金像之後才翻了番,買這座老洋房必然捉襟見肘。

但說起房子,如侬又想起另一茬。

“不對啊,這房源還是你介紹給我的,難不成……”

橘生幹笑兩聲。

*

門鈴聲劃破黑夜的寧靜。

江以商剛洗完澡,赤着上身,發梢還挂着水珠,不時滾落在頸窩和肩頭。他瞥了眼可視門鈴,見是如侬,便徑直開了門。

“你為什麽要買這套房子?”如侬不顧眼前春色,直截了當地發問。

江以商眨眼:“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賀橘生全抖摟出來了。”如侬一手撐在門框上,另一只手叉着腰,愣是不依不饒把江以商堵在家門口:“交代吧。”

“哦——”江以商應付着,拉長的尾音裏卻藏不住笑意,“那就是她交代那樣。”

什麽樣?江以商人脈得到的這兩套房源,故意叫橘生介紹給她?

如侬柳眉緊擰:“你故意的。”

意指罪狀不止如上兩樁,還得加上一條:江以商故意“霸占”了這座有花園的屋子。

男人不置可否地笑着,一雙含情目令他看個電線杆都深情,刻下如侬更是被這眼神看得有些發毛,不自覺地收回手來,輕輕地裹緊身上的披肩。

她來得匆忙,還穿着那條吊帶睡裙,适才手支開時裙下風光若隐若現,幸得夜色遮掩。

江以商向前邁了半步,如侬不自覺地後退,卻被男人一手拉過,踉踉跄跄地進了門。旋即,她聞得門在身後阖上,而手腕被攥住的地方,是熱烈的、屬于江以商的體溫。

“你幹嘛。”她抽離,帶着低聲的嗔怪。

江以商卻折身走入會客廳,懶懶地擦拭着頭發:“外面風大,會吹感冒的。喝點什麽嗎?”

她本想興師問罪,豈料拳頭砸進棉花裏,江以商雲淡風輕的模樣讓她失了诘問的興致,因為如侬忽然意識到,也許刻下她的沖動也是江先生計劃中的一環。

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

“不用,我要走了。”如侬不理會他,伸手去拉黃銅門把。

江以商從善如流地點頭:“好,那你幫我把門帶上。”

又碰了個軟釘子,如侬難受得好像渾身有螞蟻在爬。

“江以商,你到底想做什麽?”

江以商半掀眼皮,心裏默默記着數,直到她洶洶地走到自己跟前質問,才笑出了聲:“我怎麽了?”

如侬被問得啞口。來得是她,要走的也是她,江以商什麽也沒做,卻又像什麽也做了似的,擾得她心煩。

“沒什麽。”她偃旗息鼓,連适才昂首挺胸的氣勢也沒了,就要往門口去,“我記得之前你答應過我不要互相打擾的。”

“是,我食言了。”毀約者大言不慚道,“賀小姐,我還是很想和你做回朋友的。”

“我說過了,不行。”

“可是如果你真的拒絕我的話,今晚就不會敲響我家的門了。”

如侬想反駁,但像是舌頭被拔了的貓似的,連聲都發不出。座鐘秒針的腳步提嗒,伴着如侬愈發狂亂的心跳聲,合成一章夜的奏鳴曲,而如侬危險地察覺到,這支曲子的名字,叫心猿意馬。

她真的搞不懂江以商,永遠這樣話說一半的暧昧,永遠對她客氣,也永遠不展露真心。

以致于她對江以商的每一次靠近都如臨大敵,只當這也是男人游走于花叢中的把戲。

而她心慌之餘,男人卻攻城略地般欺身壓近,迫使如侬更仔細地打量他的眉宇、鼻梁、唇線。他本就生得副好皮囊,這六年間更被歲月打磨得貴氣逼人。如侬忽的想起,早些年有人說他是貧民窟裏的貴公子,這個形容放在他身上真的再貼切不過。

近距離的接觸是很容易讓人亂了心神的,暧昧的吐息、心跳,不論哪一樣,對于理智來說都致命。

如侬垂睫,避開江以商的目光。“我結婚了。”

江以商不言語,只是靠得更近。然後他自如侬身後某處摸出一只玻璃杯,體溫也很快從如侬鼻尖抽離,話音淡淡,似有笑意:“賀小姐,我只是想拿杯子。”

如侬感覺一股無名熱浪沒過她的臉龐,直燒上耳根。不是,她在想些什麽啊!

還說了什麽“我結婚了”這種蠢話,好像在期待些什麽不倫橋段——

江以商會在心裏笑她輕浮蠢笨吧!

她努力平複着心緒,聽到男人撥開紅酒瓶的木塞,清脆的“啵”一聲,接着是液體流入杯中的聲響。

然後江以商清冷的聲音,慢條斯理地傳入她耳中:“還有,你的婚戒呢?魏夫人。”

世紀婚禮上魏無讓送的那枚鴿子蛋留在了燕橋別墅,她手指上早已空空如也。

明明一分鐘前還在稱呼她“賀小姐”,此刻突然轉變的稱謂,還有故意提及的婚戒……很難不懷疑江以商是不是也真的是什麽背德文學愛好者。

停!怎麽又開始瞎想了賀如侬!

如侬搖搖頭,把自己亂七八糟的想法打散,然後小聲嘟囔着,回答了關于婚戒的問題:“我不愛戴。”

瞬間,她又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如果按照賀橘生說的那樣,以江以商的情報網,打聽到她與魏無讓離婚的消息不是什麽難事。

他又在挖坑給她跳。

江以商表情如常,并未挑破她拙劣的謊。這讓如侬更加确信,他就是故意逗她玩的。

男人笑着,将紅酒遞到她跟前,“要麽?”

燈光下,葡萄酒漾起漂亮的色澤,像橘生那塊紅寶石,混着欲望的味道。

它分明是伊甸園裏,亞當與夏娃看見的那枚禁果。

如侬摘下了它。

她仰首,一氣将杯中液體飲盡,然後将杯子遞還給房間主人,“謝謝你的酒,我走了。”

門開阖,落下沉重的尾音。五分鐘後,對面玫瑰陽臺後的卧室亮起了燈。

江以商垂眸,玻璃杯沿落着斑駁的唇印,如今夜此處種種的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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