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1章

“……摯愛與追求的,

夢想與經歷的,

你冷暖自知,

是歡暢還是苦楚?

是升G調或降A調,

降E調或升D調——

耳朵可能分辨?”

陽光灑在古樸漂亮的鉛字上,書冊裏是屬于克林索爾的最後夏天。如侬阖上書本,稍偏首去,裏間病床上躺着一具垂老的軀殼,與窗外的夏日格格不入。

上周橘生将她從瑞士喚回,因為賀疆情況不容樂觀——醫生說心髒的毛病從沒好過,加上老爺子身體狀況承受不起大手術,只能活一天是一天。

聽到這個消息,如侬塵封久矣的心湖終歸泛起一絲波瀾。

倒非為賀疆本人,而是為她的血親。

她來的這幾日住在賀宅,白風越要料理賀氏的爛攤子,很難抽出身來,大多數時間是如侬跟橘生交替陪床。原本如侬以為賀氏失了賀疆會像一艘丢了方向的大船,但白風越是何等人物,有她掌舵,一切風平浪靜,沒人會覺得這個夏天與以往有何分別。

為此如侬不免覺得好笑。賀疆為之鑽營的一切,也不過在白女士指掌翻覆之間——他心比天高,實實在在落了個命比紙薄的下場,倒也算不得可憐。

病房門被推開,是橘生。

她染了頭酒紅色,連發絲都發着光。聽聞如侬離開的這幾年裏她相親十有八九都黃得詭異,後來跟老爺子吵過一架,索性離經叛道地染了頭紋了身,還走馬燈似的換了一堆小男友,把從前見不得光那些事舞到臺面上,賀家才不提聯姻的事。

“姐你回去歇會兒吧,我來。”橘生坐下往自己耳邊扇風,心口一只蝴蝶在V領背心下若隐若現,“晦氣死了,昨天晚上沒注意差點撞到個人,他還訛上了。虧我覺得他長得好看準備發展發展,結果是于政手底下的人,今天就耀武揚威地來找我讨|說|法。”

她煩悶地吹起鬓發:“你說現在這些小年輕,一個個安的什麽心思?”

“你花名在外,誰都想攀一把,那不是很正常?”如侬淡淡地将書放上窗臺,給橘生倒了杯水。

橘生只是煩躁,并不算渴,所以只抿了抿,瞥一眼裏間病床上的男人,壓低聲音:“不過那男生真挺帥的,幾個月前短視頻火過,真人比視頻好看,我找給你啊——”

如侬坐回去,禮貌地拉開距離婉拒:“那倒不必。”

“……”橘生喪氣地瞪着她,把剛掏出來的手機又塞回包裏,酸溜溜地,“也是,我們賀小姐是談過頂流的,尋常俗物哪能入得了眼?現在要論演技和流量齊飛的,江以商算第二,那就沒人敢說自己第一咯。”

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如侬心口似擰了一下地疼。

“橘生,不提這個。”

橘生無奈地聳聳肩:“好啦,那就不提。”

這幾年內娛最炙手可熱的人物裏,絕對有江以商的一席之地。《恭王府》開播沒多久就被總局納入文化傳承重點工程優秀劇目,後來又提了飛天獎;《山止川行》更是狂攬25億票房,捧回金雞華表,甚至男二號鄭憲也拿了金雞男配;《無人之境》入選戛納和柏林主競賽單元,摘下金熊獎……

只可惜,江以商本人獎運并不好,作品履歷金燦燦,但他到頭來手上還是只有那尊金像。

人氣水漲船高,粉絲之間的較量也升了級。以前從沒有人會質疑江以商的演技,但是因為GR的流量炒作路線,也有不少人在評論區嘲他是塞進劇組裏的資源咖,所以連男二都能捧回獎杯,他卻不能再封影帝。

那年《無人之境》和《失溫》一同入選戛納主競賽單元時,如侬放棄了戛納紅毯的機會,等到電影節開幕,才發現《無人之境》也少了個江以商。

但是那時候媒體聚焦在江以商身上,說他自知沒有實力不好意思站上戛納紅毯,所以索性裝病不去。如侬翻了很久,才翻到一篇報道說,江以商賀如侬王不見王。

多麽重的判詞,他們已到了一山不容二虎的地步。

可即便不提,他們也心知肚明,在彼此心口留下的疤痕絕不會因為時間自動彌合。

她們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窗外的蟬鳴充當調劑。

好在沒令姐妹間尴尬太久,病床傳來幾聲蒼老的呻|吟,如侬立即起身察看,橘生緊随其後。

賀疆醒了過來,艱難地睜開眼,看向兩個女兒時,眸光不似平素銳利,倒多了幾分茫然。他怔怔地看了看如侬,嘴型開合,好半天才發出聲:“回、回來了?”

如侬點頭,遞過一杯溫水。橘生扶他坐起來,掖了掖被角:“想吃東西嗎?護工說你這兩天都沒怎麽吃,餓不餓?”

賀疆身子還很虛,搖頭都搖不囫囵,聲帶像是被暴曬過,費很大的力氣才能擠出一句“不用”。

他掙紮着擡起手,指向如侬的方向:“你來……我、我有話要說。”

“那我去叫護工準備吃的。”橘生很識趣地退出去,臨走時給如侬遞個眼神,意思是“別氣他”。

今時不同往日,賀疆病入膏肓,稍微動怒都可能誘發心病。如侬了然地颔首,搬了個凳子坐在床前。

終歸是沒有一起生活過,不曾劍拔弩張的時刻,她與賀疆之間也沒有家人的親近。

衰老的男人卧在松軟的枕頭裏,不曾打理的儀容更顯出他的憔悴。這位叱咤商場小半生的賀總也迎來垂垂老矣的時刻,說一句成形的話尚要積蓄很久的力量,再不能像從前那樣居高臨下地訓斥她。

“賀如侬。”他氣息衰微。

如侬垂着眼“嗯”了一聲,避免去看父親的模樣。對于一位臨終的病人,不見病容也算是美德。

“我,我活不了多久了……”賀疆沒什麽力氣,盡量把話說得簡潔,“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你和、和你媽。”

她沒有應,只是削蘋果的手冷靜而麻利。

“我也不知道、咳咳……我也不知道怎麽補償,給你留了一半我在賀氏的股份。”

“我媽呢?”好半天,如侬才冷冷地開口。

“……”賀疆怔了片刻,“我給她補償名分。”

可女兒只是淡淡哂笑,削掉一截打着卷的蘋果皮:“我想,她也不會願意死後還要與你捆綁在一起。”

生前争取不到的東西,來遲了也是比草賤。

賀疆徐徐阖眼:“那你想為她争取什麽?”

如侬不語,繼續削果皮。水果刀靈巧地在她白皙的指掌間旋轉,劃出凜凜的弧光。

“小時候我常想,為何你能狠心到一走了之杳無音信,明明我和我媽也沒有搬過家,只要你有心,可以很輕易地找到我們,這個疑惑困了我十多年,也困了我媽十多年,直到後來被罵得越來越難聽,我以為是她撐不下去了,才帶着我搬了家。”

她經過科班訓練,平常的敘述也好聽得像電影的旁白:“後來我才知道,那天本地財經新聞裏在播報你組建賀氏的消息,白阿姨就那樣體面地陪襯在你身邊。我媽太笨了,那時候才發現原來我們是你不願提起的過去,就像你只同她擺了酒席沒有領證一樣,早就留好了退路。”

賀疆唇緊得像一條繃直的弦,手不由自主地攥緊被單。

“只是因為你說愛她,她甘願自己把自己騙得團團轉,也不願相信你離開的事實。”如侬将光潔的果肉放入盤中,取過一張紙巾,輕柔地擦拭刀刃,“還不如就當你沒有出現過,我和媽媽一樣過得很好。”

“……你想做什麽?”

“股份我也不需要,你都留給橘生吧。”如侬看進他的眼裏,一字一句說得認真,“我會宣布與你斷絕關系,從此賀如侬與程小雁,都跟你再無瓜葛。”

“你!”賀疆氣急,一疊聲地咳嗽起來。

如侬替他順了順氣,眸中卻無半點溫度:“你放心,我只是一個沒有靠山的演員,掀不起什麽風浪。況且白阿姨與橘生待我極好,我沒有為難她們的道理。”

她頓了頓,輕笑道,“我只是讓我們的生活都回到了正軌,不是麽?”

“好,好,好得很……”賀疆咬緊牙關擠出一串字音,“看來你還是恨我。”

“我沒有辦法不恨。”

“你母親,确實是我虧欠了她。”賀疆喘着粗氣,“但是當年江以商的事情,其實還有解法。只要你像橘生一樣服服軟撒撒嬌,我更換他的契約內容,至少能保證出道前五年內他走得四平八穩。”

他閉上眼:“賀如侬,金剛則折、革剛則裂,你要懂得屈伸。”

如侬回得平靜:“知道了。”

賀疆還想說什麽,可是看回女兒面上時,終歸萬語千言止于唇舌。她早年還像他更多,帶着未經雕琢的璞玉感,可現在,許是在被阿爾卑斯山的雪浸潤過,竟越發不染纖塵。她眉眼間掃過淡淡的愁緒,卻不似程小雁那樣煙雨蒙蒙,更像是冬日的霧凇,叫人望而生畏。

最後賀疆嘆了口氣,讓她換橘生進來。他以為父女緣分已盡不必多言,卻不知如侬在走出病房時,輕巧地抹去一滴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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