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2章
今年的冬天幹燥寒冷,再沒有那年的雪。
如侬也第一次留在賀宅裏過年,閩粵廚子擺上一席色香味俱全的年夜飯,但白風越和兩位女兒都吃得興致平平,席間只有幾句寡淡的寒暄,碗碟清脆地碰撞,甚至比人聲熱鬧。
難免叫人想起那個熱鬧的除夕,并無親緣關系的他們,選擇在那天成為家人。
因為巡演長途奔勞,如侬身子吃不消,因此稍微休整了一段時日,在家裏看書。賀疆生前注重營造儒商形象,把書房布置得格外上心,他走後,反倒是如侬常常來此。
黃花梨木書架上汗牛充棟,陽光透過縫隙漏進來,在她臉上繪着斑駁的影。她迎着光看去,窗外枯枝參差,适才抽出新芽。
人生如四季,總是冬去春來。賀疆死得何其隆重,盛夏裏豐茂的花木為他送葬,而如今花謝了再開,葉落了再生,他也終歸成了過去的記憶,在這個家中罕能提及。
那時候她窗下讀黑塞的《克林索爾的最後夏天》,剩了幾節沒有看完,仿佛書頁吸附了死亡的腐朽,連翻開也覺心驚。
如今幾度跌宕,她終于想起這冊書,也終于有勇氣讀完。
書早被管家好好地存放着,她不熟悉書房的構造,花了好一會兒才找到。輕薄的詩集随筆被束之高閣,如侬墊着腳,指尖費勁地夠到書脊,好半天才抽出來。
一沓紙片紛紛揚揚随之落下。
如侬便躬身去拾,第一眼,看見自己青澀稚嫩的證件照。她記得很清楚,那是藝考前拍的,盤發很緊,沒有一絲多餘的碎發,把她的眼睛都吊了上去。黑色練功服露出修長漂亮的脖頸,襯托着那張線條流暢、骨肉勻停的面孔。
她動作滞了一瞬,繼而連同那幾張泛黃的信紙一并揀起、翻開,先映入眼簾是落款處秦述文的英文簽名。
他們二度共事,絕對看不錯。
靜谧的午後,她的心忽然不受控的震顫起來,仿佛正在預演一場風暴。
如侬深吸一口氣,翻開信箋,待看清內容後,一時驚到失語。
“……Alex,從照片上看,你女兒是個纖細、漂亮、外柔內剛的女孩,确實很貼合劇本中的形象。只是中戲的規訓很匠氣,我并不敢向你保證她能夠出演《小樓》,具體要待現場看後再定,但我想我會優先考慮。……
Simon”
此前也是在這間書房裏,賀疆斥責她的目下無塵,而她一笑付之,輕蔑至極。
現在看來原來是她可笑。
“你真以為自己出息了?用着家裏的資源功成名就,反過頭怪起你老子來了?”
“小樓,無論多遠,也只能陪你到這裏。”
“如果她不走出熒幕,該有多完美。”
“或許,你才是那個不懂愛的人。”
“所以,這是不能彌合的裂縫嗎?”
……“賀如侬,金剛則折、革剛則裂,你要懂得屈伸。”
這封回信仿佛打破她矯飾光鮮的鏡子,無數玻璃碎片帶着回憶的溫度紮在她身上,擊潰所有的驕傲,不留餘地地碾過她,直至血肉模糊。
渴盼卻又逃避的父親,最終成了她人生掙脫不掉的命題,無形間她被塑造得敏感、怯懦、別扭,一直亟亟想要擺脫他,卻最終還是跌進這片名為親情的沼澤裏。
她以為被秦述文一眼選中、出演《小樓》、戛納摘冠是命運的眷顧,自此她名揚四海,再不必活在回憶的陰影中,最終有資本在病榻前與賀疆一刀兩斷。
卻怎麽也沒想到,她這株花最後還是盛放在名為賀疆的土壤上。
“姐,你怎麽在這,害得我好找。”橘生的聲音傳來,“有空沒?要不陪我喝兩杯?”
如侬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發現淚早已落在鋼筆字上,濡濕了墨痕。
她背過身,敷衍應着:“大白天喝什麽酒。”
“我和段亦凱分手了。”海後說起這樣的話,就跟今天股票賺了多少一樣稀松平常,“本來是沒什麽啦,但是看他片場出了狀況,有那麽一點點不忍——”
她終于發現如侬身影,笑嘻嘻湊上來,從背後三步并兩步地撲到她肩上:“走嘛,陪我喝兩杯?”
很快,她的尾音被驚詫蓋過,寂寞地落空。
“哇我的姐,怎麽我跟段亦凱分手你哭成這樣呀?哎呀他是很好啦,但是你也知道我……好了別哭了,大不了我不分了嘛!誰知道你還是我們cp粉呢,平時看着對什麽都無所謂的……”
橘生越解釋,如侬便哭得越厲害,她手忙腳亂地拽着袖子給如侬擦眼淚。她記得當時姐姐把一本書抱得很緊,幾乎要揉進自己身體裏,後來某日橘生翻出黑塞的詩集讀了讀,疑惑得摳腦殼。
這也不催淚啊,賀如侬哭些啥?
*
圈子裏沒有秘密,沒多久段亦凱被甩的消息不胫而走,劇組裏原先因賀橘生的關系捧着他的人,一時間見風使舵,态度變化十分明顯。
有人覺得段亦凱擠掉了自己的角色,有人覺得他拉低了整部劇的檔次,不少人對資源咖忍無可忍,但像邵含這樣的得罪不起,于是都拿段亦凱開罪,明裏暗裏,話說得很難聽。
但沒過多久,另一則消息席卷劇組,令他們鴉雀無聲。
——魏舒蕪要簽段亦凱。
“不是吧,真的假的?真簽了段亦凱,GR名聲不要了?”
“保真,據說都從美國請了個王牌經紀人回來,今天下午就到。”
“王牌經紀人,不會是許致一吧?GR真壕啊,對十八線也肯下血本。”
“你消息滞後了吧,沒聽說江以商要走?馬上後繼無人咯!”
讨論多了,少不得有幾句閑言碎語傳進江以商耳朵裏,裴元行這兩天跟組時緊張得很,打探着他的神色,生怕突然就聽到江以商宣布自己下崗的消息。
可江以商對這些都漠不關心,他只留意一點:許致一回國了。
這位出名的華裔經紀人帶着自己老婆Angel Wong在好萊塢闖出一片天地,如今熱錢在內娛,便也嗅着氣息回來。別的倒不打緊,他在好萊塢名聲不錯,掌握着江以商最挂念的人脈。
下午魏舒蕪來了一趟,找段亦凱簽了約,順道見見江以商。
她再次把合約擺在他面前,讓他選擇。一份是十年期,待遇足夠優厚,甚至規劃了國際化道路;另一份是對賭協議,只要江以商完成上面列出的條款,他将如願脫離GR。
他并沒有思考太久,直接簽下後一份。
木已成舟,舒蕪對他的決絕無可奈何,并沒有最後挽留。她淡淡地看了看江以商的落款,突然道:“想起那年金像獎上,你找我時相當緊張,連西裝衣角都捏皺了,我還以為你是個只懂演戲不懂其他的演員。”
江以商揚唇,問她:“那現在呢?”
“現在我知道,看見小動作的那一刻本也在你的計劃中。”舒蕪一副願賭服輸的姿态,“當時要你用獎杯賭GR的合約,你做到了。我其實有點沒底,就算對賭協議條件給得再苛刻,你還是能賭贏。”
“那借你吉言,魏總。”
他們接着聊了點新電影的事情,既然簽了協議,舒蕪才不考慮他的檔期和藝術性,只要有該頂上的工作,說一不二地讓他去。
其中就包括之前被江以商拒絕過的《賭殺》。
在原著裏,男主角和自己弟弟的感情被讀者寫了不少同人,嗑生嗑死,而江以商最初拍攝《雙城》已經歷不少性取向争議,對此比較介意,幾次想讓舒蕪換人擔綱。
但兜兜轉轉角色還是回到他這裏,舒蕪表示,自己選的路,哭着也得走下去。
舒蕪前腳剛走沒多久,裴元行發來消息,說許致一已經約好了。
江以商這才整理了一下衣着,以比适才招待魏總更莊重的态度赴約。
酒店咖啡廳內雅致安靜,這個點沒多少人,有也是劇組的人在對劇本,江以商放眼望去,戴着墨鏡的許致一顯得無比突兀。
他挽唇,徑直走過去問好:“許大經紀人,久仰。”
許致一笑着摘下墨鏡,與他握手:“Well,說這些就沒意思了,江老師你也是名聲在外。”
“聽魏總說你今天飛機才落地,本來不該麻煩,但我過兩天殺青後行程不少,怕錯過機會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你了。”他們坐下後,江以商開門見山,“我想我們有很多可以聊。”
許致一很喜歡他直接的說話方式,屢屢點頭表示認同:“我想魏總也跟你提了關于段亦凱的事?”
“是,提攜新人也是我和GR合約的一部分。”江以商笑道,“當然這是我本分,本來不該跟你談條件,但我想你也知道,很多時候帶新人這一條并不能完全讓經紀人如願。”
蛋糕就這麽大,誰會真的願意被分一杯羹?大部分時候帶着走紅毯、參加活動、演兩部戲已經算是盡責,更別說其他。
許致一了然:“那你想要什麽?”
話音落地,咖啡廳的鋼琴演奏也正好落下最後一個重音,一時間陷入尴尬的安靜。
許致一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對他的長袖善舞早有耳聞,但沒成想,能做到人脈遍布靠的并非圓滑世故,而是他的價值。
簡言之,他足夠有用,所以足夠吸引人。而他也不吝用自己的價值與人交換,仿佛把自己打磨成一柄鋒利的刀刃,然後恰到好處地捧到他人跟前。
而現在,展現自己的誠意後,這柄刀逐漸現出凜光。
“我想要一個和周墨見面的機會。”江以商神色從容,“只需牽線搭橋,至于成與不成,與你無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