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郭岳

郭岳

曲章接到醫院的電話。

神經科的護士長很平靜的和他敘述弟弟曲飛的情況。

“腎髒和肝髒這幾個月嚴重萎縮,可能拖不了不久,你們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這是護士長在告訴曲章病危通知書上的內容。曲章麻木的謝過護士,挂了電話。

七年了。

這七年來,他們家時不時的都會接到曲飛的病危通知。

人也一次次的麻木。從一開始的滿懷希望到驚恐害怕,到如今鎮定自若沒有太多的感覺,聽到他的弟弟即将死去,也不再有太大的波瀾。

那個午後陽光很好。曲章搬出大提琴在灑滿陽光的客廳裏,拉着曲飛小時候最愛聽他演奏的弦樂四重奏的曲調。

那時候曲飛還很小,曲章也沒多大,弟弟總是說:“哥哥的手指又長又好看,為什麽随便在樂器上面按一按就能有那麽多好聽的旋律出來?将來長大了我也要像哥哥那樣能幹,去演奏那麽大的樂器。”

那那時候的曲飛還沒有曲章的大提琴高,他喜歡把大提琴叫“哥哥的大家夥。”

那時候,就是在這個屋子裏,爸爸抱着曲飛在沙發上,媽媽在廚房給一家人切水果,家裏是陽光曬進屋子曬出的味道,也是這樣安逸的午後,空氣中也是流淌着同樣的音符,同樣的節拍。

卻是現在陪着曲章的,只剩下這把舊琴。

……

日子,像是從來不和人打招呼似的,就嘩啦啦的流走了。很多時候曲章經常不記得自己這麽多年是怎麽過來的。

守着一個半吊子樂團,演奏着和自己曾經的理想越來越遙遠的音樂,聽着曲飛一次比一次嚴重的病情,不知道是期盼還是恐懼的等待着一個随随便便來,又随随便便的走的人。

手裏柴可夫斯基D大調第一弦樂四重奏。舒緩的俄國鄉間民謠小調。被他演奏的異常的悲涼。

……

那晚他夢到了郭岳。

還是十幾歲小少年的郭岳。皮膚黑黑,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會叫他“小曲子”的郭岳。

夢裏,曲飛和郭洋都是剛上幼兒園的年紀。曲飛穿着他最喜歡的白色小皮靴,洋洋穿着粉紅色的蕾絲花邊裙。

四個人就那麽手牽着手走在綠綠的草坪上,空氣裏都是甜蜜蜜的花香味,好像遠處還能聽到大人們喚他們名字的聲響。

那時候的他們總覺得時間過的特別的慢,好像永遠都不會長大,而他們的家人會一直一直陪伴在他們的身邊。

只是此去經年,早就是物是人非。

……

兩天後的排練。葉晨見曲章接了一個電話,就和胡年豐說了什麽急匆匆的走了。

團裏一些資歷老的團員休息的時候說起曲章弟弟的事。葉辰帶着耳機沒有開聲音,仔細的聽了會兒。

曲章有個比他小十歲的弟弟。七年前車禍變成了植物人,一直躺在醫院裏。

這事沒幾個人知道,同是演奏大提琴的劉蘭是曲章的師姐,知道些曲章的事。

曲章曾經是音樂學院的優秀畢業生,本科四年得過幾個有分量的獎,那時候所有人都知道他拿到了法國裏昂交響樂團的邀請,全額獎學金去那邊繼續深造,是學院裏當年都轟動的事。那時的曲章還有一個相戀三年就要結婚的未婚妻。而曲章的弟弟就是在曲章要出國的那年發生了嚴重的車禍。是未成年飙車,撞到一對夫婦,又轉向沖向了大路,撞到貨運卡車。那對夫婦和車裏的另外一個小女孩當場死亡,曲飛多處嚴重創傷,大腦重創,就再也沒有醒來過。

曲章的父母都是普通的老師。家裏所有的家當都用來賠償那對無辜夫婦的事後賠償,還有車裏的那個未成年的小姑娘,是曲章鄰居家的小女兒。

于是曲章沒有去成法國。一直留在這裏,一晃就那麽多年過去了。曾經的音樂才子,如今不過是在這個三流的樂團裏,耗掉了他最好的時光。

葉晨聽着失了神。等胡年豐回來的時候,葉晨明顯的不在狀态,指揮示意開始排練,首席全無反應。還是身後的人拍了拍他,葉晨手裏的弓就直接掉在了地上“啪——”的一聲,連葉晨都吓了一跳。

醫院裏。

曲章,站在曲飛的病床前。

床上的少年一晃也已經22歲。頭發很長,身上很瘦,臉上顴骨高高的突起,沒有生氣的躺在那裏。脈搏監視器上的起伏一點也不穩定,偶爾快,偶爾慢,偶爾會停下來幾秒,再瘋狂的跳幾下。

年邁的曲媽媽曲爸爸也來了。

醫院最後的病危通知,通知曲章務必讓家人來見最後一面。

父母早就泣不成聲。床上的孩子,從車禍以後的幾年裏,家人對曲飛的蘇醒已經不抱有希望。幾天前已經宣布了腦死亡。

曲爸曲媽看着站在一旁木然的曲章,想說點的什麽,卻是也說不出來。因為當年的那把車鑰匙,就是曲章給的曲飛的。當年的震驚憤怒和懊惱不是沒有,只是畢竟是自己的兒子。他們已經要失去了一個孩子了。

……

曲飛走的很平靜。

活着和死去唯一的區別就是顯示器上的波動的頻率。

有波動,曲飛活着。等那條線變的平平,在場的醫生就在病例記錄上寫下了曲飛的死亡時間。

沒有父母家人嚎啕大哭的場景。曲爸曲媽只是留在那裏拉着曲飛的手。安靜的抹眼淚。曲章也就安靜的一直一直的站着。

這些年,一家人為曲飛流的眼淚是太多太多。因為悔恨,因為想念,也因為經濟上的拮據。

剛開始的那一年,曲家幾次都付不出弟弟的住院費用。罰款和賠款壓垮了一整家人,他們欠了一屁股的債,親戚朋友那邊也再也借不到更多的錢。

要不是後來,郭岳一次次的把錢留給他。曲飛或許六年前就不在了。

……

一家人陪着不會說話不會動的曲飛一整晚,第二天,當太陽融融的灑在大地上的時候,曲飛火化,變成了仍舊不會說話不會動的一盒骨灰。

曲章和爸媽回了躺老家,把曲飛安葬。那個墓地七年前就買好了,曲飛的隔壁就是曲爸曲媽的,還有一個是曲章的。

墓地是曲爸買的,那年他萬念俱灰。他告訴曲章,再弄不到錢,一家人能躺在一起死掉也不錯,他把最後的錢買了這三塊墓地。連在一起。甚至都交代了後世。曲章至今都能記得當時父親紅腫的眼睛,和無力拍在他身上的手。

那以後曲爸曲媽就搬回了老家,在小學裏教書,每天和小孩子在一起,他們覺得好過點。他們變得有些排斥見曲章,因為見到大兒子,會想到小兒子,想到小兒子,會想到曾經那個美滿幸福的家。

……

曲章回到市裏是三天以後。

給胡年豐打了電話說自己隔天就能回來排練。胡年豐讓他休息幾天再過來。語氣難得的很柔和。

曲章回到家,餓着肚子倒頭就睡。等他醒來的時候,不知道是幾點。窗簾外的天是亮的。有人站在床邊看着他。

曲章見到人。很自覺的開始脫自己的衣服。

郭岳站在他面前,身上還穿着迷彩服。背着一個黑色的袋子。臉上還髒髒的。

郭岳來找曲章,除了錢不會帶別的,除了把曲章做到起不了床,也不會做別的。

曲章脫完衣服,躺了回去。閉上眼睛。

而郭岳只是把那個黑色的包丢給曲章,就出去了。

果然,裏面全部都是一疊疊的美金。只是數目多的讓曲章皺眉。

曲章随便找了件大的T恤穿上跟着郭岳去了廚房。那人在翻冰箱,裏面空空的什麽都沒有。

“你哪來的那麽多錢?”曲章問,說着就要去拉郭岳的衣服。過去的那麽多年,每次郭岳回來都帶着傷和錢,傷的越重,錢的數目就越大。

郭岳深色的大手抓住曲章亂摸的手:“七年……合同到期了,我沒有和……他們續。”

郭岳和曲章說話有點木。好像是緊張,好像是害怕。

“那麽多錢?”

“司令給我的,我跟了他七年……沒死。他說是奇跡。”郭岳拉掉曲章的手,去櫃子裏找面。

曲章看着高大的人,留着有些長的頭發的背影。幽幽的說了句:“小飛幾天前……”

“我知道。”郭岳迅速的打斷。因為他不喜歡聽到曲飛的名字。

“……你要怎麽樣才能原諒小飛?”曲章也不記得自己是第幾百遍問這個問題。

郭岳也回答了幾百遍,從六年前就只有一個:“我睡你。”

同樣是第幾百遍的:“我是不會接受你的。”

一樣的:“我無所謂。”

……

家裏只有面和一把半枯黃的蔥。

郭岳做了蔥油面。很香。

曲章餓了。郭岳也一看就是剛回來餓的不行。郭岳吃了三大碗,好像都不飽。曲章吃了小半碗,去洗了個澡,回房裏躺着。

不久郭岳裸着上半身,濕着頭發走了進來。曲章看了看,身上的确沒有傷疤,心裏,突然安心了不少。

他自己都說不上來,這些年對郭岳是什麽感情。

當年和曲飛一起在車裏的女孩子,就是郭岳的親妹妹郭洋。

他們兩兄妹的父母走的早,一直都是奶奶把他們帶大的。奶奶也不在了以後,郭洋是他唯一的親人。

洋洋出事後,郭岳一聲不啃的走了。一年後他回來。人變得更加的魁梧,身上多了許多的傷,丢給了曲章一袋子美元。

那是曲章最想要的錢的時候。他和郭岳再見到,想和他談曲家對郭家賠償的事。

曲章明明一分錢都拿不出來,但是對着和自己一起長大的男人,他心裏的愧疚是太多太多。哪怕去借高利貸,他也要還掉這個債。

而那天,郭岳只是把一大疊錢放在曲章的面前。對他說:“曲章,我喜歡你,從小就喜歡。”

曲章不知道郭岳是什麽意思。

然後郭岳很明白的告訴他:“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曲飛。洋洋只有十五歲,我唯一的妹妹,唯一的家人。你們要陪我錢?曲章,你準備用多少錢去換我妹妹十五歲的命?”

從小都有些嘴笨,對着曲章說話更加容易說錯的話的郭岳,那天卻說的特別的流暢:“那個女人也走了。要賠償我?我什麽都不要,我只要你。”

對的。曲章想起自己曾經也是有未婚妻的。只是到如今連她的樣子都記不得了。

那姑娘是仰慕他的才華,也是一心想出國移民的。那時候出了事拮據的曲章,是什麽都不可能給她。每天四處奔走在各個餐廳裏演出,想多賺點錢是一點。最後那姑娘是什麽時候離開的他都不太記得。曲章心裏難受過,只是那時候的他真的娶了人家也是多拉一個人來受苦,又何必。

……

那天郭岳好像喝了很多的酒。把那一袋子的錢都灑在曲章的面前,拉過他的臉,帶着兇狠的神态。

“現在的你連你那個寶貝弟弟的醫藥費都拿不出來了吧。”

這是那天曲章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他被郭岳打暈。等他醒來的時候,他在被郭岳強.暴。

他反抗了,然後就放棄了。

因為他打不過郭岳。他也不能死。他死了,他的家也就真的完了。

……

郭岳出國去做雇傭兵。那種只要給錢,就為美國軍方在中東地區開拓前線的人肉盾牌。

這是曲章有一次趁郭岳洗澡的時候拖着快散架的身體,偷偷翻到他衣服裏的證件和衣服上的編號,找了好些人才問來的。

他一直都沒有拒絕過郭岳的侵犯,因為愧疚,因為無法反抗,因為他那時候需要錢,因為他必須要活下去。

只是這麽多年來他們之間常常會有這樣的對話:

“……你要怎麽樣才能原諒他?”

“我睡你。”

“我是不會接受你的。”

“我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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