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傷重
傷重
“飲翠,你可知道這上京城中最令人見之難忘的美人是誰?”
陽光輕灑水面,風痕掠過時,光影搖曳,飒飒涼風中送來一聲女子的輕笑聲。
說話的是杜若槿,她一身藕色衫子,白底的褶裙,姿态悠閑地坐在藤椅上翻看手中的話本,偏頭看向一旁正在發呆的小侍女時,雙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興味與靈動。
清透的聲音令飲翠瞬間回神,望向正凝望着她的姑娘,眨了眨眼,笑道:“這還用說嘛,當然是姑娘您啦!”
對于這個回答,少女并不贊同,不斷搖着頭,而後笑靥如花地揚了揚手中的話本,眼神轉盼流光,聲線幹淨清透:“可別哄我了。這上京城裏最妙的美人,當是太子少師令澈才是,不然為何這話本中每個姑娘見了他,都想用紅繩将他綁在床上,狠狠蹂躏欺負一番呢。”
飲翠噗呲一聲笑了出來:“姑娘——”
秋風穿林走葉,送來絲絲淺淡的血腥味。
“唰唰——”
草木摧折聲在不遠處響起,一道黑影在林中陰翳處浮現。
“咕嘟。”杜若槿屏住了呼吸,吞咽聲分外清晰,輕聲放下手中的東西,站起身,雙唇緊抿,緊張地凝望着那道黑影。
稀薄的陽光透過葉縫照亮那道不斷接近的黑影,也讓她看清了來人的臉。
忐忑的心微定,呼吸一松。
來者并非刺客、歹人之徒,看起來還有些面善!
他面色蒼白,嘴唇上更是血色全無,着一襲玄色錦袍,雖看不出明顯的血痕,但那外衫上的一道道外翻的豁口卻異常顯眼。
杜若槿再次屏息,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來,不自覺地向來人走去。
Advertisement
“姑娘!”飲翠拉了拉她的衣袖,帶着輕微的顫音低低地叫了聲。
此刻,站在遠處的護衛小武已趕到杜若槿身前,拔刀向着腳步放緩後有些踉跄的錦袍男子。
“小武,沒事,不用緊張,我認識他。”
杜若槿繞開小武,行至男子近前。
杜若槿走近才看清,那俊雅男子脖頸和臉頰皆濺上了星星點點的血珠,骨節分明的手上更是染滿了血跡,整個人看起來猶如剛經歷過一場慘烈厮殺的玉面修羅。
“你還好嗎?”聲音是帶着輕顫的小心。
男子睫羽輕顫,滿臉虛弱,神情在視線與她對上時卻乍然疏冷,啞聲開口:“污言穢語,不堪入耳。”
杜若槿臉色一僵,這人是聽到她剛才說的那些話了?
正想反駁些什麽,下一刻,卻見他整個人猶如一尊即将破碎的瓷像般向一旁倒去。
本以為他還撐得住,沒想到這人卻是撐着最後一點力氣來罵她的,杜若槿輕吐了一口氣,俯身想将人拉起,卻沒拉動。
“姑娘!”身後的兩人連忙趕過來攙扶。
“快扶他進偏房。”眼前的日及居是她經常會來小住的院子,是以備有簡單的傷藥。
她冷靜下來,垂眸看向自己素白纖長的手,上面已粘上了黏膩的血液,溫熱的,又很快變涼。
偏房屋內窗戶緊閉,只有稀薄的光透過窗紙照射進來,床幔內更是有些昏暗。
小心翼翼地用剪子剪開那件本就破碎的衣物,幾道或深或淺的傷口正往外淌着血。
“姑娘,還是讓我們來吧?”飲翠滿臉緊張地看着她家姑娘忙碌的背影。
她家姑娘還未出閣,這樣面對一個□□着身體的男子,如何使得?
“不用,你注意燒熱水就好了,小武,你去尋套幹淨的衣裳過來。”神色緊繃的少女頭也不回地吩咐道,一向講究幹淨的她此刻卻連自己衣裙上粘上了血污也沒管,滿心都撲在床上受傷的青年身上。
鼻尖是濃重的血腥味,額角由于緊張沁出點點細汗,杜若槿用被溫水浸過的帕子為他輕輕擦拭着傷口旁的血污。
将止血的藥覆在傷口上,而後才喚了小武來幫忙用紗布為他包紮傷口。
待終于為人包紮好了傷口,飲翠才拿了帕子來,為杜若槿擦去額角上的細汗:“姑娘,要不您先回房換身衣裳,這兒有我們照看着,沒事兒的。”
杜若槿瞥了眼床上的青年,他阖目躺着,呼吸微淺,面色蒼白,看起來虛弱極了。
“不,我沒事,你們先出去吧,由我來守着他。”她聲音很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語氣。
兩人也只能依言告退。
待人走後,杜若槿才重新偏頭,眼神定定地望着床上的青年,只猶豫了一瞬,她便伸出了手來。
淨白勻稱的手指輕輕觸碰了下他眼下的那顆淚痣,心跳加快了一瞬,少女睡覺微勾,心滿意足地收回了手。
很久很久之前,她便想這麽做了。
年少時她曾見過他一面,那青年發如墨,膚勝雪,從遠處走來時,無意間瞥她一眼,眸裏清越如山。
少女紅着臉攔下青年,問他名字,贈他槿花,只是自那以後,他們便再沒了交集。
幸而今日再次遇見。
雖時隔數年,那青年依舊眸若寒星,眉如遠山,尤其是點在眼下那顆小小的淚痣,映着清冷眉眼,臉上雖染血珠,卻更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氣質,凸顯出一種撼人心魄的美來。
“令澈。”她輕輕喚了一聲,床上的人仍緊閉雙眼,呼吸綿緩。
“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知道嗎?”
畢竟話本裏都是這樣說的。
如今她救了他,便不會像往日那般無牽無扯,這個上京城中凡是待出閣的少女皆想嫁的男子,此刻正躺在這兒,她的院子裏。
杜若槿盯着他的唇,唇色由于失血變得很淺,手指輕輕覆在上面,笑意清淺:“蓋個印,你醒後可不許賴賬哦!”
話雖是這樣說的,少女大抵還是覺得自己這般攜恩圖報有些不光彩,沉思片刻,又道:“不以身相許也行,只要能讓我時時看見你,便行。”
如今已是七月,暑氣褪去,秋意漸濃,窗外偶有長風吹拂,葉聲窸窣。
似是怕他冷,少女俯身用火折子點燃了床邊的炭盆,炭盆裏的黑炭很快被點燃,白色的煙氣悠悠從火紅的炭塊裏冒出,又緩緩上浮。
杜若槿盯着那絲絲縷縷袅娜上升的煙氣,一時出了神。
她初見令澈時是在六年前,那一年她才十四歲,也是在那一年,母親永遠離開了她。
如今她有了心儀的男子,卻沒母親為她張羅,和父親關系又那般......
心裏越想越不是滋味,手中無意識地用銅箸撥弄着炭盆裏的黑炭,炭火燃得更旺了些,細碎的火星不時爆開,發出細微的脆響。
她曾去打聽過他的家世,他們兩家其實也算是門當戶對。
令澈的父親令光遠是當朝太傅,太傅之職雖無實權,但位列三公,地位崇高,同她那掌禦史臺的父親同為天子近臣。
只是很可惜,他們彼此之間并無深厚交情,是以她和令澈自然也無甚交集。
輕嘆了口氣,她回過神來,忽而覺得有些好笑。
這人都還沒醒呢,她便胡思亂想了這麽多有的沒的,看起來像是有多恨嫁似的,其實她也只是愛人家那副容貌,對他本人性情如何其實并不了解。
只從傳聞中聽說太子少師為人清冷孤傲,不好接近,究竟是不是真的,自己并不知曉。
垂首看了一眼自己衣裳上的血污,眉頭微蹙,果然還是先去換身衣裳再來罷。
喚了飲翠來幫她照看着,蓮步輕移,推開房門,緩步邁入正房之中。
素淨淡雅的室內,珠簾輕曳。
杜若槿褪下沾上血污的衣裙,重新換了一套幹淨的及踝長裙和煙紫色的對襟大袖衫,坐到梳妝的鏡臺前,取下束發的青玉簪,如瀑青絲倏然散開,一雙素手在發間靈活地動作。
半晌後,她才挽好一個簡單的發髻,簪上幾支銀簪玉釵與步搖,又上了妝,瞧着鏡中人那蛾眉淡掃,玉頰輕勻,瓊鼻微抹的模樣,少女輕輕眨了眨眼,眸子裏蘊了點點細碎的光,昳麗而靈動。
再次踏出房門,卻見飲翠迎面走來:“姑娘,他醒了。”
杜若槿心跳加快了一瞬,朝飲翠微微颔首:“嗯,你且先回房。”
微微平複了一下呼吸,杜若槿才繼續朝偏房走去。
舔了舔有些幹澀的唇,輕輕推開房門,邁入房中,又轉身關上房門。
她偏頭朝床的方向看了一眼,只隐約透過床幔看見那道坐起的身影。
咽了咽口水,杜若槿緩步行至床邊,感覺心髒又砰砰地跳了起來。
“先前所言只是若槿與飲翠玩笑時說的戲言,還望少師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少女的尾音帶上了些顫意,聽得出來聲音的主人有些緊張。
令澈眼簾一掀,二人視線粘連,無聲的沉默如水般漫開。
良久,他的嘴唇才動了動。
“叫若槿麽?”
聲音帶着些動聽的暗啞,尤其是念她的名字時,帶着些許低回的婉轉,惹得她心旌不受控制地搖曳了一瞬。
杜若槿又輕輕吐出兩個字:“姓杜。”
心中有些失落,他不記得她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