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歸家
歸家
對視片刻,令澈微微颔首,先行移開目光,微啞動聽的聲音幽幽響起:“可否借盞茶潤潤喉?”
杜若槿心中頓時一陣尴尬,只能匆忙轉身去取杯倒水。
“請……請用。”她雙手遞過茶盞。
“有勞了。”
令澈端坐于床榻,神色自若地接過茶盞,眼睫低垂,掩住了那雙總有些清冷的淺褐色眼眸,整個人竟出離地顯出幾分溫潤儒雅的感覺來。
将茶盞放至床邊的矮桌上,他的嗓音都變得清潤了些,有如清泉叩石:“杜姑娘的救命之恩,令某感激不盡,改日定親自備上厚禮,再登門致謝。”
杜若槿頓了片刻,終是擡起那雙潋滟的眸子,将那句醞釀在心裏的話說出來:“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
令澈呼吸一滞,視線在她周身逡巡了一陣,而後緩緩搖頭:“不可,換一個。”
這是什麽意思?是在嫌棄她的長相嗎?
杜若槿忽然有些生氣:“不換。”
見她這般,令澈頓覺厭煩,偏過頭去不再看她。
手臂上卻傳來溫熱的觸感,少女淺淡的淡香倏忽萦繞鼻尖,他心緒一滞,不自覺地繃直了脊背,回首注視着那雙扣在他手臂上的素手,冷淡道:“你想做什麽?”
“難道少師大人好男風?”杜若槿在床沿邊坐下,微微傾身靠近他。
聞言,令澈額角青筋跳了跳,眼神銳利地睃她,卻不搭話。
杜若槿見他生氣了,便松開了手,若無其事道:“若槿無狀,方才說的也只是玩笑話,希望大人原諒小女子的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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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正值晌午,上京城外車馬嗔咽,來往人流不斷。
城內沿街皆由青石板鋪就,長街兩旁,商戶作坊緊密相鄰,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游人嬉鬧嘈雜聲與遠處高樓中的樂聲交錯入耳。
天子腳下,滿目生機。
上京繁華迷人眼,世人心中富貴鄉,與寂靜冷清的城郊野地有着天壤之別。
馬車鑒鈴铛铛作響,往來行人紛紛避讓至街道兩旁,馬車漸駛出繁華的長街,馬蹄疾踏一陣,又徐徐放緩,直至停下。
馬車上下來一人,那青年臉色有些蒼白,身上的衣裳也有些不合身,卻絲毫沒影響他出衆的氣質。
馬車的簾子掀開一角,傳來一道柔和幹淨的女音:“少師大人,我家就在杜府,禦史大夫家的宅邸,你若是傷好了,可要記得親自來登門道謝哦。”
言罷,馬車緩緩向前,而後消失在街邊的拐角處。
杜府朱紅色的大門緊閉着,馬車行至半掩着的東角門前停下。
杜若槿從馬車上下來,瞥了眼大門的方向,臉上沒什麽表情。
這杜府的确是她的家不錯。
她的父親杜易舟經科考登第,始拜秘書省正字,幾經宦海沉浮,終拜禦使大夫,監察百官,掌邦國刑憲典章之政令。從三品的官職,掌着副宰之實職,說是當朝當之無愧的權臣也不為過。
不久之後,他便将居住在江東的老母陳氏,連并她叔父一家接到了京中享福。
本該是再順遂不過的人生了。
只是,可惜,父親後來又遇上了她的母親,還生了她這麽個整日不着家的孽障。
可若不是父親,她也不會連母親的最後一面也沒見上。
杜若槿神色淡漠地朝府內走去。
行至院內門廊下,一個穿藕荷色對襟襦裙的小丫鬟迎面走來,朝她揖了一禮。
這是在她房中做事的小丫頭,名喚靜竹。
“小姐,老爺喚您去一下中堂。”
一般只有見客和家中商議要事時,才會聚在中堂,此次她剛回家便喚她去中堂,也不知是為了何事。
她瞥了眼廊庑外開得正盛的木槿花,語氣随意:“何事?”
靜竹搖了搖頭,道:“阿川沒說。”阿川正是她父親的貼身侍衛。
杜若槿颔首:“我知曉了。”
款步行至中堂。
她的祖母陳氏正端坐在高堂之上。
杜易舟年過四旬,依舊豐神俊朗,一把美髯理得整齊得體,此刻正坐于左側的交椅上,手上端着一盞冒着熱氣的茶。見她走過來忙放下茶盞,叩出一道脆響,笑容和煦:“若槿,我聽聞你救了令家的小子,可是真的?”
收回注視他的目光,杜若槿尋了張椅子徑直坐下,淡淡道:“是真的。是以女兒才順道回家小住。父親可有別的事要同女兒說?”
杜易舟早習慣了她這般随意的态度,也不生氣,心底輕嘆一聲,面上淺笑:“嗯,為父确有事要同你商議。宮裏傳來消息說皇後正在為兩位公主招伴讀,我有意讓你去......”
只聽了幾句,杜若槿便知曉了父親的打算,可她一向不喜束縛,宮中規矩又多,她怎待得習慣?
于是還未等他說完,她便打斷道:“女兒不願去。”
“放肆!”
高堂上的陳氏重重地拍了一下手邊那張八仙桌,生氣地瞪着:“我杜家怎生出了你這麽個目無尊長、不守規矩的孽障來!”
對這老人家的痛罵,她心中是毫無觸動。
因為常年不着家,加之祖母偏愛叔父那一家子人,母親死後又總勸父親令娶,是以她和祖母并不親近,她此刻只想着等他們說完了趕緊回房去躲清靜。
杜易舟瞧她那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硬模樣,心中暗嘆,縱着她這麽多年了,從來不敢說半句重話,她卻從無半分心軟,那打定主意便決不回頭的模樣真是像極了她的母親。
“你若不願,那便不去吧。”
他沉默了半晌,終究還是只憋出了這麽一句滿是縱容和無奈的話來。
“易舟!我之前怎麽同你說的?你這個做父親的就該好好豎立起自己的威嚴才是,怎能總如此縱着她胡來呢?這麽好的機會,別人家的女兒可是求都求不來的!”
陳氏蹙着眉,半是憂愁半是生氣地看着杜易舟。
杜若槿可不管他們之間說了什麽,站起身來:“若是無其他事的話,那女兒便先回房了。”
杜易舟擺擺手:“回去吧!”
眼不見,心不煩。
回到房中,杜若槿才真正靜下心來琢磨剛才那件事。
她并非不懂這當公主伴讀的利害關系,凡是世家貴女,人人皆想當這公主伴讀,無非就是因為這是一個接近天潢貴胄的好機會。
當今天子有三子二女,有一子适齡未有婚配,若能當上公主伴讀,這接觸皇子的機會,自是比旁人要來得多些……
即便不是為了這個,有了公主伴讀這層身份,無論是于臉面名聲,抑或是所謂的品性學識,還是那每月幾兩銀子的酬賞,皆百利而無一害。
不過,她杜若槿一點也不在意這些,更不願意在那樊籠一般的皇宮裏讨生活。
天光澄淨,涼風習習。
杜若槿今日着了件嫩黃诃子裙,外面裹着棗紅輕紗廣袖長衫,兩臂之間搭着條翠綠披子,此刻正懶散地靠在院中的躺椅上,目不轉睛地盯着手中的話本子,時不時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表情來。
“若槿姐姐啊,你都回來幾天了,怎麽也不來找我玩兒呢?”小院門口傳來一個惱人的聲音,杜若槿連眉毛都沒動一下,依舊認真地看着手中的書。
飲翠卻清楚地看見,她家姑娘那揚起的嘴角瞬間撇下,眼底更是透出一絲厭煩來。
朝已走近前來的人看去,果然是二房那個總愛和姑娘搶東西的杜若琳,每次她家姑娘歸家,她總愛巴巴地湊上來,惹得她家姑娘煩不勝煩。
這位杜府的二姑娘明明與她家姑娘不是親姐妹,卻故意在名字中用了同樣的字,要知道,這“若”字可不是杜家排輩的字。
杜若琳穿着桃紅襦裙,笑嘻嘻地站到杜若槿身旁,身上環佩叮當,香風陣陣。
她下巴微揚,語氣歡喜中隐隐透着幾分得意:“若槿姐姐,祖母說你不願做公主伴讀,我父親便向伯父為我讨了這份名額,不日我便能入宮見到公主殿下了。”
杜若槿終于将目光從話本投向了她,那眼神涼沁沁的,如同早春初融後的冰水,紅唇微微張合:“然後呢?”
聞言,杜若琳微一愣神,而後雙頰泛紅,眼含秋水:“自然是陪伴在公主身側認真讀書啊,姐姐覺得,還能有什麽?”
杜若槿在心中搖了搖頭,到底還是年紀太小,藏不住心思。
她這堂妹的父親同她那父親不一樣,在仕途上毫無天賦,只能繼續靠祖上那點積蓄和杜易舟幫襯着,從事商賈之業。
這也沒什麽,有杜易舟做靠山,這輩子大抵是吃喝不愁的,可偏生他們家那母女倆是心氣高的,總想着杜若琳能嫁到高門大戶中去。
願望雖好,可現實是,公主的伴讀皆為官宦家的女兒,哪個都不是她這個沒眼色又讨人嫌的堂妹能惹得起的,到時無人相護,也不知會惹出什麽糟心事兒來。
“若槿姐姐這是什麽眼神?姐姐若是想去,妹妹自是不會與姐姐争的。”杜若琳噘着嘴,委屈巴巴地看着這個一直不喜歡她的堂姐。
杜若槿實在不想看見她這矯揉造作的模樣,突然站起身來,轉身往屋內走去:“你放心好了,我對這件事情不感興趣。”
可還未等她走幾步,一道急促的腳步聲從小院外響起。
杜若槿眉頭蹙起,轉過頭去,看見靜竹那丫頭正朝她跑來。
杜若槿轉過身來,看着這個毛毛躁躁的小丫頭,好笑道:“莫急,莫躁,又不是什麽萬分緊急的邊關急報,哪裏用得着你如此慌張。”
“小姐,令少師來找您,他,他正在中堂坐着等您呢!”
靜竹氣還未喘勻,便跟倒豆子似的咕嚕一倒,說完了才大喘一口氣。
杜若槿一聽,眼底一亮,繞過她們往門外走去,那樣子比靜竹也淡定不了多少。
“若槿姐姐,等等我。聽聞聖上特允了由令少師來擔任公主的授課先生呢,我也想去瞧瞧以後的先生是什麽模樣。”杜若琳蹬蹬地小跑跟上杜若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