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償還
償還
令澈也似想起了什麽,臉色一黑,行至學堂上首書案前坐下,拿起戒尺敲了下案幾後,轉而道:“今日既不講詩,亦不講賦,只講一篇骈文——《滕王閣序》,此乃古今第一骈文,此文辭藻華麗,氣韻生動,猶如金粉丹青之畫,乃作者仕途失意後,漫游江湖時适逢文人集會時,即興所作之詩序。”
令澈講課的聲音清晰地落入杜若槿的耳中。
杜若槿卻不可避免地走了神,她手上的傷口到今日都還在疼着,若不是因為昨夜應下了楚惜月的戰書,要在月試拿下超過這厮的名次,她才不會尴尬又憋屈地坐在這兒。
楚惜月扭頭瞥了一眼杜若槿手中的書,烏眸裏暗光流轉,被那雙深邃詭谲的眼睛一掃,杜若槿的心頭不禁竄起一股寒意,眼底卻閃過一絲陰霾,指腹輕微摩挲着手中的劄記。
随着“啪”的一聲,杜若槿被吓了一跳,猛地擡起頭來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卻發現令澈已經停住了講學,手中正拿着那把戒尺,方才的聲音正是這戒尺敲擊案幾發出的。
“莫要走神,認真聽講。”
他視線掠過衆人的臉,在杜若槿的臉上停頓片刻後又移開。
杜若槿癟了癟嘴,眼眸裏泛起一點水光來,一副被人欺負過的憋屈神情。
待下了學,出了文華館,杜若槿郁悶的心情才微微好轉。
“若槿,我方才問了皇弟,他說月試所考核的課目除了文試,還有武試,文試考文辭詩賦中的一類和策論,武試考射禦,你真的有信心能超過楚惜月嗎?”楚念滿面愁容地走在她身旁。
楚惜月雖不如楚念受寵,但勝在好學,文辭出色,繪得一手好丹青,是以得了皇帝另眼相看。
杜若槿秀眉微揚,心中毫不發怵,淡定問道:“為我們出題的可是授課先生他們?”
“是啊,先生們對自己的學生最為了解的,自是由他們親自出題考校。”
“那便沒事了,我不會輸的。”杜若槿揚了揚手裏的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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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惜月即便文辭再好,也比不過能考上狀元、又為太子傳授文辭詩賦課程的令澈。
“這是什麽?”楚念眨了眨眼睛好奇問道。
杜若槿淡淡答道:“令澈以前學習時作的劄記,算是賠罪禮吧。”
楚念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道:“算他還有點良心,不過,話又說回來,此事本就因他而起,就算你考不過楚惜月,先生也應該為你打掩護才是。”
杜若槿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令澈怎麽可能會為她打掩護?
楚念瞧她一臉不信的樣子,急道:“你別不信,先生是知恩圖報之人,不然先生也不會為了還你的救命之恩,将你送到我身邊。”
瞧瞧,知道令澈是她皇長兄,他們倒成一條心的了!
杜若槿惆悵起來,到底是她這從天而降的朋友,比不過對她有授業之恩的皇兄了。
若不是楚念待她如此好,她大不了直接打道回家去,何必在這皇宮裏與公主比誰學得更好!
楚念見杜若槿滿臉不高興的模樣,也不繼續說了,只在心中暗自盤算着将此事告訴皇兄讓他月試放放水。
*
文華館的後殿比正殿要小一些,兩殿之間還隔着一汪池水,以石橋相連,後殿紅窗綠柱,是這皇宮中最大的藏書樓。
然而她卻不知,這後殿竟被辟出一處角落,專供令澈使用。
杜若槿這幾日正沉浸在學習之中,連陪楚念釣魚的時候都在看書,今日傍晚下學時卻忽然被令澈叫住,同他一起步入這後殿之中。
“先生有何指教?”杜若槿滿臉茫然地跟在他身後,穿過一排排書架,來到殿內左側盡頭的一角。
令澈行至一方案幾前轉過身來坐下,眉眼在從窗紙上透出來的光中顯得格外清冷。
“我聽聞楚惜月同你下了戰書。”
他将手搭在案幾上,視線直直地落在她的臉上,神情淡淡。
杜若槿一愣,下意識道:“你怎麽知道的?”
話剛出口,腦子裏便有了明悟,那張一向待他溫和柔軟的臉龐霎時浮上些許煩躁:“所以你是受人所托,還是自覺有愧,想來彌補一番先前所犯下的過錯呢?”
令澈忽然覺得這樣的杜若槿比往日的還要難以招架,內裏翻江倒海,那雙恍若琉璃的淺褐色眸子卻只安靜地盯着她。
良久,才低低說上一句:“是想償還于你。”
杜若槿來了興趣,心底裏那潛藏着的悸動再度蠢蠢欲動起來,外表卻絲毫瞧不出端倪來。
“先生想如何償還?”她的聲音平穩,好似不含任何情緒一般。
令澈垂眸,指尖不自覺地緩慢搓碾着,眉宇間看不出情緒,慢條斯理地說:“我助你贏她。”
沒想到溫良恭謙、不欺暗室的令澈也會有這般不守規矩的一面,杜若槿在心中暗自偷笑,面上卻是葳葳蕤蕤。
“哦?先生這是覺得單憑我自己努力勝不了她?”她佯作郁悶的模樣,“原來在先生心中我一直是那不學無術的纨绔窩囊廢!”
令澈聽了這話,心中越發愧疚,自覺以往對她偏見過重。
“我不是這個意思。那楚惜月文辭與騎射俱佳,而你只是初學,本就不對等的比試,我助你又何妨。”
他掀起眼簾,視線再次落在她身上,眼底是從未有過的溫和。
杜若槿察覺他對自己态度的變化,心中稀奇,這冰山知錯後,軟化的态度還是頗為令她滿意的。
揚了揚眉,臉上終于漾出一點清淺的笑意:“好啊。”
令澈指了指他右側不遠處的一張空蕩蕩的書案,道:“你且坐這兒。”
杜若槿怎可能聽他的就此乖乖坐下,只走到他身旁,面上一派乖巧恭順的模樣,裝模作樣地撒起嬌來:“先生不會讓我抄書吧?你瞧我的手都沒好呢。”
令澈偏頭掃了眼她的手,被擦傷的地方依舊有些紅,而被木刺刮傷的口子已經結痂,他喉結滾動了兩下,眼底再次閃過愧疚之色。
嗅着萦繞在鼻尖的那熟悉的清香,杜若槿咽了咽口水,繼續柔聲說道:“不若先生今日先為我講解你的劄記吧,有些地方我不大理解。”
令澈瞧她從袖裏摸出一本劄記來,眸色微動,輕蜷的指尖松開,接過那本被她翻開的劄記,聲線帶着一絲并不明顯的暗啞:“好。”
杜若槿卻敏銳地察覺了他的不自在,嘴角微微勾起,在他偏頭時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面色如常地問着問題。
聽着她的問題,令澈眸子裏凝着幾分認真,略思忖片刻後,果真如往常上課那般一板一眼地給她講解起來。
只是今日卻與往日實在不同,他的聲音帶上了些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低啞與輕柔,杜若槿又一向愛聽他的聲音,心底不自覺地軟成一汪春水。
“先生的聲音真好聽!”
這突如其來的贊嘆讓兩人皆是一愣,空氣陷入死寂。
杜若槿:我怎得把心裏話說出來了,好尴尬。
半晌,面對這般直白的贊揚,令澈只輕笑了一聲,笑聲聽來帶着愉悅的味道。
被這般美麗而不自知的女子誇贊,若是心志不堅定的少年郎,指不定內心早已飄飄然,樂得找不着北了。
杜若槿心中一悸,視線同他對上,鴉羽般的長睫輕顫了下,耳垂忽的湧起一陣燥意。
令澈瞥見她發紅的耳垂,眸子似被燙了一下,扭過頭去,輕咳了一聲,道:“不要分心,注意聽講。”
杜若槿吶吶地應了兩聲:“嗯嗯。”
不知不覺時間已過了兩刻,杜若槿的肚子“咕嚕”響了一下,這聲動靜并不大,但令澈定是聽清了。
“先去吃飯吧,往後下學你都要過來一趟。”他合起劄記,緩緩站起身來,語調再次變得疏冷清淡。
杜若槿站了兩刻,剛想挪動腳步,酥麻不适的感覺卻從腳底傳來,她哀怨地睨了他一眼,忍着不适輕蹬了幾下雙腳。
見她這般,令澈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正欲說點什麽,卻見她緊緊地抓着他的衣袖,委屈巴巴地指摘着他:“先生倒是坐得舒服,也不知道将椅子讓予我坐坐。”
令澈輕嘆一聲,看起來有些無奈,只得模樣頗不雅地挪動着身體,将椅子讓予她。
杜若槿坐下,手裏卻依舊無賴地拽着他的衣袖,她昂起頭來,嬌聲嬌氣地抱怨:“腳麻死了,都怪你。”講得這般認真,她不忍心打斷,這才強撐着站到現在。
瞧她這副嬌氣的模樣,令澈忽覺有幾分好笑,嘴角微微翹起,褐眸裏的碎光清亮又惑人。
良久,杜若槿才緩過那陣麻癢的異樣感,松開拽着他袖子的手,又拿起案幾上那本劄記,利落地塞進衣袖裏。
“那我先走了,先生。”
她語調拉得老長,好似生怕他聽不清似的。
令澈淡淡地應了一聲,身影颀長挺拔,背着手立在一側的模樣疏淡又老成。
杜若槿磨磨蹭蹭半晌,才慢騰騰走至門口,她擡眼看了一下天色,黃昏的夕陽已然落下,只餘漫天的金色映得她眸色愈發潋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