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羹湯

羹湯

手裏壓着那面未能送出去的鏡子和一冊話本,伏睡在書案上的令澈恍然間入了夢。

躺在藤椅上的少女臉上覆着細碎而刺目的日光,長風卷過,日影在少女細潤如脂的肌膚上浮動跳躍着,惹得阖眼的少女輕蹙了眉。

偶然間路過的少年,着一身綠衣,攜着滿身的書卷氣,宛若雪後松竹。

少女睜了眼,偏頭與眼神清寂的少年對上了視線。

“哥哥,你長得真好看,我喜歡你眼下的那顆淚痣。”少女豁然起身,來到他面前,仰頭看他。

見他不說話,少女轉身在一旁的花圃裏摘了朵木槿花,走回來将花遞到少年的面前,眼神熱烈而又純粹:“送你。”

少年一眼望進她不染塵垢的眼底,眉眼間漾出淺淡的笑意,輕輕接過她遞來的花。

俄而,手中的花卻凋零了,花瓣落在地裏,轉瞬化作了泥。

少女的笑裏帶了些許惡劣,手指點在他的唇上,複又施力碾了碾。

不知何處吹來一道輕聲的呢喃:“先生最是雅正守禮,怎會收下意味着少女慕愛的花兒呢。”

呼吸一頓,少年眼底帶上了一片愕然。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紙扇。

唇畔的手指松開,那道溫軟的氣息遠離,少女也不複存在。

只餘一句話語在耳畔響起:

“令澈,你生辰那日我就與你道別了,往後就只有楚澈了,明白麽?”

令澈驀然睜開了眼,清亮的日光透過窗紗灑進眼底,亦落在他微微泛紅的眼尾之上。

Advertisement

良久,滿室的寂靜才被一聲輕嘆所打破。

那面鏡子被重新放回了錦盒之內,将話本合攏收回袖中,他才徐徐站起身來,踱步至門口。

只是手指還未觸到那門栓又猝然收緊,眉宇間一片頹然。

或許是瞧出了他的心思,她昨夜臨走前撂下 那句話,竟然令他生出了害怕。

什麽光風霁月,什麽克己複禮,全是假的,自打他明知自己對她生出了那種心思,仍将錯就錯,收她做關門弟子,一切便如同極易被捅破的窗戶紙,難以掩藏那滿室裏早已生出的荒唐。

斂目将所有的難堪壓下,緩了片刻,複又掀開眼簾,拉開了書房門。

回房換了衣裳,叫了人來,盥洗完後,精神才稍微變得好些。

一人來到長慶宮中的膳房,揮退了所有人,獨自看着周圍的食材和炊具,他忽而覺得有些無奈。看着竹簍裏鮮活的鲈魚,他更覺不知所措,深深呼吸了兩下,才開始動手。

照着菜譜裏的做法,忙活了半晌,終于做出了幾道菜來,只是吃起來這味道卻不盡如人意。

于是接下來的幾日裏,長慶宮的膳房裏總會有一人獨自忙上忙下的,只為能做出一席令人滿意的菜肴來。

而在不做菜,亦無其他事的時候,他便會在書房中撰寫話本。

*

是夜。

杜若槿正坐在房中的床榻上,斜靠着疊起的褥子,用手支着腦袋,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着書。

說起來,令澈讓她看的這些書,不是極為晦澀難懂的古籍,便是那或是講兵法謀略、或是講奇門遁甲的奇書,看起來極為耗神。

是以這幾日在文華館內上學時,有好幾次她都險些睡過去。

夜裏的涼風透過沒關緊的軒窗吹進來,紗簾微飄揚着,燭火搖晃,投在床簾上的影子亦微微晃動着,染上了些許孤寂蕭索的意味。

自那夜臨走前說穿了令澈的心思之後,她已經接連幾日未見他了,連文華館都未曾見他去,還有之前說的不許她一人在房裏吃也只是唬她的,不過如此她倒也樂得自在。

因為她是個能輕易放下後便很難拾起的人,畢竟那些說她野、說她狂的其實也并不是空穴來風,怪只怪她和他各自動心的時機不對吧。

如今撂開了手,只當師徒處着倒也不錯。

想着想着,眼眸不知不覺間阖上,呼吸也漸漸放緩,很快杜若槿便入了夢。

夢裏感覺并不清晰,只恍惚間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輕柔地撫着自己的眉眼,臉頰,最後停在了唇上。

鼻尖萦繞着一股清冽的淺香,她蹙了眉,隐約間覺得煩躁,似發洩一般,咬緊了唇畔的東西,那東西動了動似要逃離,她便偏不放。

只是有什麽帶着鹹腥味的東西染到了她的舌上,她下意識地想将那東西吐出去,可舌頭抵在上面反而腥味越來越重,漸漸蓋住了那淺香。

那東西終于消失了,可身體卻感受到了一股熱意從旁邊傳來,她的身體很誠實地靠了過去,緊緊貼着,一動不動。

*

一夜未睡,終于熬到了寅時。

令澈忍着身下的不适,一人披着夜色回了房,中途連回頭望一眼都不敢,背影看起來甚是狼狽。

拿了一套絲制裏衣換上,他躺回了床上。

卻只睜着眼,望着手指上的牙印與傷口,怔怔出神。

緋色再次如潮般染上了他的耳垂,帶着些許小心和輕柔的,唇與那處相碰,停頓了片刻又分開。

驀地,他無聲地笑了一下,帶着一絲自嘲。

待得天色微亮,令澈才從半夢半醒之間醒來,看着一旁衣架子上的帶着髒污的衣衫和手指上已經結痂的傷口,他面上閃過一絲無奈。

用紗布裹住傷口,又喊了人來處理衣物,他才攜着些許疲憊離開了卧房。

膳房裏再次只剩下令澈一人,早點的香氣還未完全散去,他卷起了衣袖,利落地将瓦盆來裏的鲈魚撈出。

雖與杜若槿只吃了三頓飯,但都他卻已經知道了她的喜好——喜食魚肉,喜喝湯,還喜歡甜的和辣的,猶喜菌菇,不喜蔬菜,但也不會過分挑食。

......令澈做完菜已到了朝食的時辰。

連着做了幾日,今日,他才終于做出幾道自覺滿意的菜來。

他将菜放到竹雕食籃裏,提到偏殿的圓桌上,一道道菜擺出,再命人去喚杜若槿來。

等了片刻,聽見腳步聲,他微微繃緊了脊背,下颌亦微繃着。

然而,來人卻只有一個。

“殿下,奴才未尋到杜姑娘,許是下學後走得慢了,還未回來。”說話的是位太監,是以聲音有些尖銳。

令澈垂眸,心中提着的一口氣不上不下的,不由得有些難受。

又過了幾個時辰,用焨火将菜熱了一遍,卻始終未見她回來。

一旁候着的太監觑他的神色,心底愈發忐忑不安。

“奴才再去瞧瞧。”

已是下了學的時辰,按理來說也該回來了才是。

這回他才尋到了剛從外面回來的杜若槿,領了人去見殿下,又極有眼色地退下。

杜若槿聽說令澈等了他半日,心中倏爾覺得有些稀奇。

來到偏殿,映入眼簾的首先是滿桌的菜,而後才是坐在一旁的令澈。

她這才想起前幾日她說的那些話,臉上浮出一抹微笑,語氣裏卻故意帶着一絲疑惑:“真是先生親手做的麽?”

令澈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語氣莫名地抛出一個問題:“你午時去哪兒了?”

“關雎宮。”杜若槿似笑非笑地看他,拿起筷子夾了一點魚肉。

咽下魚肉,她清了清嗓子道:“味道還差一點兒。”

“眼前的已是又熱過一遍的,是以不如先前的新鮮,你先将就着吃,明日我再為你做別的菜色。”令澈壓下先前在心中醞釀了許久的澀意,眸裏終是漾出點淺淡的笑意來,拿起筷子吃起來。

看見他手指上裹着的紗布,無端的,杜若槿想起了昨夜夢裏似咬了什麽東西,還有今早嘴裏那淡淡的血腥味兒以及蓋在身上的被子,眸子閃了閃。

“先生的手是怎麽受的傷?”她語氣裏帶着點淡淡的調侃,細看眸子裏還帶着幾分探究。

令澈端着碗,埋首往嘴裏送了一口飯,良久才語氣平靜地回答她:“做飯時不小心切到手了。”

杜若槿看着他受傷的右手,眸子裏的情緒霍然轉成了譏諷。

“原來右撇子是用左手切菜的麽?”

她放下手中的碗筷,站起身來靠近到他身前,一把握住令澈的手,而後扯掉那塊紗布。

果不其然,他手指上的那道傷口哪是什麽切痕,分明是牙齒咬出來的傷痕。

令澈眼簾低垂着,絲毫不敢去看她的神色,更無法去辯駁什麽。

杜若槿走到一旁的軟榻下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悠悠呷了一口。

“先生這般喜歡我,竟連往日口口聲聲說的師徒之禮也不顧了。”

摩挲着杯沿,心裏愈發覺得好笑,人總是這般的奇怪,對別人要求嚴苛,待自己寬容萬分,可見要做到感同身受是何等一件難事。

聞言,令澈徒然擡起頭來,目光與她的粘連在一起,那雙淺褐色的眸子裏不再是冷靜與淡然,反而似含了幾分難堪來。

她果然早已料到了他對她動了心。

“我不會都對你做什麽,昨夜......也只是為了給你蓋被子。”

他壓下心中雜亂無章的情緒,目光裏再沒透出絲毫情緒來。

“哦,是嗎?”杜若槿意味深長地颔首,又站起身來,一步步地在他的注視下靠近他。

令澈不可抑制地心跳加快起來,喉結動了動,目光更是緊緊地被她吸引着。

她卻繞過他,徑直往外走去。

房內只餘一聲嗤笑,在他耳畔餘響。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