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來使
來使
八月十二日,令澈再沒能得空到長慶宮中的膳房做飯,因為竺岚國的使團已經來了。
四方館前,已設了迎勞儀式,而使者一行人正在鴻胪寺官員的引領下緩步行到玉石階前靜候。
令澈着一身官服,自碧墀上款步而下,身影在朝陽之下被勾勒出一圈亮白的輪廓,步态沉穩,面容俊雅清貴。
秦芳藹是本次使團的正史,聞見來人是安祈國的皇長子,面上浮上一抹得體的笑容,朝他揖了一禮。
禮畢後,令澈同她各自寒暄了幾句,互贈了兩國物産,儀式才算結束。
“不知貴國将宴會設在了何時啊?”秦芳藹笑容和煦,眼眸精亮,說起話來倒是直來直往的,頗有一股女中豪傑的英氣。
令澈雖覺得這話問得有些突兀,倒也沒放在心上,将先前商議好的安排全然告知了使者。
“十五日,正是中秋,這的确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日子!”
她滿意地颔首,垂眸思量起來。
令澈也不多留,領着鴻胪寺并其他迎勞使一同離開了四方館。
待人走後,使團的正副二使才聚到一塊兒商議。
“秦大人,據密探來報,皇女殿下此刻正在這宮中,且正是在方才那皇子的長慶宮中,前些日子裏他還将殿下收作了關門弟子。”
說話的正是副使顧雪風。
“王夫那邊如何了?”秦芳藹淡淡問道。
顧雪風:“已經派人通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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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宮。
在堂皇的寝殿內,鎏金香爐裏的煙氣無聲漫延着,瑩白的光線照在其上,更顯滿室華貴幽麗。
宮人都已退下,而皇帝正和皇後一齊坐在軟榻上舉杯對飲。
“使者來訪,陛下不去操心國事,怎地跑來妾這裏喝起酒來。”
皇後喝了酒,臉上飄起紅雲來,但眼神卻還很清明,似打趣般睨他一眼。
皇帝手指摩挲着杯壁,垂眸看着裏面微微搖晃的酒液,聲音裏帶着點低沉的笑意:“國事雖重要,但對朕來說,家事同樣重要,朕已許久不曾陪阿滢把酒言歡了,難道阿滢不願與朕痛飲一場?”
皇後聽見皇帝這般親昵地叫她的名字,有片刻的失神,普天之下也只有他會這般喚她,也只有他能這般喚她。
複又拿起桌上的酒杯,擡眼看他,又無聲地飲下一杯。
“六年前,阿滢曾瞞着朕獨自下了青州,那時朕才知道你那朋友在你心中竟這般重要。朕記得你那位朋友可是叫晏芸?”皇帝眼神帶着點迷離,用右手支撐着腦袋,左手放下空掉的酒杯,為自己複斟了一杯。
皇後握着酒杯的手微微收緊,又瞬間松開,刻意在聲音裏帶上了濃厚的感傷:“是,只是妾那位朋友與妾情同姐妹,可最終還是客死異鄉,妾連她最後一面也未見着。”
“是啊,若不是人已經死了,朕怎麽也得好好和她算一回賬兒,竟拐走了我的皇後,叫朕寝食難安。”皇帝語氣幽幽,偏頭看她,眼眸中似含着點幽光,莫測又深沉。
皇後氣息沉穩,眼神沉靜地回望他,眸子似含情又似無情,同樣令人難以捉摸。
“阿滢今夜可願與我同寝?”皇帝忽然說道。
突然冒出這麽一句,皇後氣息險些不穩。
半晌,殿內才傳來女子的一聲輕笑,帶着些許釋懷與柔意。
*
杜若槿在杜若琳的撺掇下,一起請了午課的假,跑出了宮。
“究竟是什麽重要的事情?”
坐在租來的馬車裏,杜若槿滿目嚴肅地看着神情并不比她輕松多少的杜若琳。
“哎呀姐姐,這問題你已經問了許多遍了。這家都快到了,別急,你父親會親自同你說的。”杜若琳揉着手中的帕子,眸子裏閃過些許擔憂。
馬車終于行到了杜府門前。
兩人進了府門,問了下人,才徑直往杜易舟的書房走去。
杜若槿步履匆匆地走到書房門口,敲響了門,等了一會兒卻未見其中有人應答。
“父親,是我。”她輕輕喚了一聲。
屋內這才響起一道有些沙啞低沉的男聲:“進來。”
察覺書房內氣氛的不尋常,杜若槿不知為何覺得心中有些忐忑,轉身關緊了門,往屋內走去。
“父親,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杜若槿小心翼翼地問道。
杜易舟正背着她,靜立在靠牆的書架前,聞言,背影動了動。
“若槿啊,你母親還活着。”
短短的一句話卻直接将杜若槿雙腳似生了根,死死地釘在原地。
“母親,現在何方?”
她的聲音忽地有些發幹,心髒快得好似要從胸口蹦出來,她絲毫沒有懷疑父親話語裏的真實性,在母親的事情上他們父女二人絕不會那來說笑。
“竺岚國。”杜易舟嘴唇動了動,“女君。”
竺岚國?女君?
她嘴裏咀嚼着這兩個詞,帶着些許喟嘆:“母親她如今過得可還好?”
說罷,她又自顧自道:“算了,父親又怎會知曉這個。我們何時去尋母親?”
杜若槿腦子裏一片混亂,而今唯一能裝下的便是母親的事情。
她望着杜易舟,希望他快點說出個确切的時間來,好叫她趕緊收拾東西去往鄰國。
杜易舟轉過身來,看着他女兒這昏了頭的模樣,輕嘆了一口氣。
“閨女啊,你爹也想什麽也不管不顧地便立刻離開上京城,可杜府這麽多口人和這兩國的關系又當如何呢?”
聽他這般說,杜若槿才從迫切的期盼中清醒過來。
她父親說的确實有理,而她也已不再是那個只顧着自己想法和脾氣的任性小姐,知道何為設身處地地為他人着想。
“女兒明白了,父親想好要如何做了嗎?”她深呼吸了一口後,眸色帶上了些許深沉來。
他們父女二人現下在安祈國确實有些尴尬。
一來兩人的身份一人成了鄰國女君的夫君,一人成了鄰國的皇女,是竺岚國女君心裏最為重視的家人;
二來兩國此次通使打得是為建交的旗號,若是皇帝知曉了他們的身份不許他們走,建交便毫無疑問會變成交惡。
杜易舟來回踱了幾步,滿臉肅容,半晌才幽幽嘆道:“你母親和本朝皇後虞滢是好友,先前在青州亦是她先尋回的你母親,而後瞞着所有人将她送去了鄰國。只是如今她們二人的立場不同了,為父也摸不清她和皇帝的态度......”
聞言,杜若槿眼眸微動,搖頭道:“聽父親如此說,我才想起來,皇後或許早就知道是母親做了竺岚國的女君,不若我現下便回宮去求見她,她定會幫我們的。”
“不急,等明日使者朝觐時,你再去見她。”杜易舟扶髯,眉眼微松,那股沉肅的氣息倏爾轉淡。
杜若槿颔首,轉身邁出了書房。
瞥見站在書房外的杜若琳,恍然想起不久前她說過的話。
原來這世間真有這樣的奇事。
還有,她說的瞞她的事,想必就是她母親還活着這件事了。
“若琳。”她有些不自在地喊了杜若琳一聲。
杜若琳聞聲忙轉回頭來,眼底含笑,轉過身來低聲道:“姐姐可還有話要問我?”
人的喜好是很難改的,而杜若琳卻改得徹底。
仔細想來,她倒不似像做夢,倒像是重活過一遍的人一般。
兩人邊在廊庑下走着,便聊起天來。
“我一直以為你是很讨厭我的。”杜若槿信步走着,姿态看起來帶着點漫不經心。
杜若琳偏頭看着庭園中的槿花,聲音飄渺:“是啊,小時候我太羨慕你有對這麽好的父母了,羨慕着羨慕着便成了嫉妒,嫉妒的日子久了,便轉成了讨厭。”
少女的神情似在回憶,眉目間卻帶着一絲笑意。
杜若槿心情毫無波瀾,繼續問她:“那如今呢?”
“如今也很讨厭啊,不過我到底是重走一遭的人,知道惹你不起,那索性不如讨好你,将來等你得勢了,我這個妹妹總能撈到點常人撈不到的好處吧?”杜若琳這話說得像是在開玩笑,可看她神色卻看不出什麽端倪來。
這話說得倒叫人不知如何接下去了。
杜若槿沒有繼續問她更多別的事,她已經透露得夠多了。
在家中吃了晚食,再回到宮時,已是傍晚。
獨自走在宮道上,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腳步輕快,眼角眉梢都泛着喜色。
“舜華。”
一道清冷如幽泉的男聲從身後傳來。
在這宮中除了一人,沒人會這般喚她。
這聲音激得她背脊一僵,腳步頓住,偏頭去看從身後信步走到她身旁的令澈。
他穿着一身官服,臉上帶着些許疲憊的神色。
“發生了何事,你這般高興?”令澈偏頭瞧她,卻只瞥見她匆匆回頭的模樣。
她分明已經沒在笑,他是如何知道她是在高興?
想來世事還真是難料,或許不久之後,她與他便真正是此生再難見一面了。
不過這樣也好,到底是有緣無分,趁着他對她感情還不深,學她這般趁早撂開了手才是正經事兒。
杜若槿心中複雜,面上卻強作鎮定:“無事發生,不過是回家同父親用了頓飯罷了。”
等了一會兒,見他不言語,她又問道:“先生今日是去接見了從竺岚國來的使團麽?”
令澈腳步微頓,眉梢微動,心中忽而覺得有些奇異,雖不知是為何,卻偏無端地叫他生出一種恐懼來。
“是。為何忽然問起他們來?”
他倒是敏銳得很,竟問得這般刁鑽,杜若槿暗罵一聲,佯作關心:“學生只是關心先生,随意問問。”
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