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木雕
木雕
令澈聽出了這話裏的酸意,眼神奇異地柔和起來,還帶着絲絲縷縷的甜。
會為他吃醋,證明她心裏有他。
只為這點,他便是一直被囚在這未央宮中,亦是歡喜的。
手中衣裳觸感細膩柔軟,她今日的穿着猶為清雅絕塵,乃是一身山岚色廣袖留仙裙,紗織的腰帶收緊,襯得腰肢不盈一握。
心中悸動不休,本就藏匿的愛欲随着血液蔓延至全身。
只是不論他心中是如何的山呼海嘯,旁人是輕易看不出的。
杜若槿只覺得他的目光中帶着她看不懂的東西,有些沉甸甸的。
垂首躲開他的視線,目光落在手臂上的那只手上,檀口微張:“勞煩先生松下手。”
令澈低眉看着她濃長的眼睫,只覺得她可愛非常,便依着她的話,松了手。
杜若槿神色頓了頓,似有些沒料到他竟這般聽話。
“走吧,姐姐。”
身旁的杜若琳催促道。
“嗯。”杜若槿收回視線,在杜若琳的拉扯下往殿外行去。
令澈靜靜地看着她漸行漸遠,垂首看了一眼手上還未消褪的燙傷痕跡,眼底滿是落寞。
雖有他,但大抵也只有一點淺薄的喜歡。
他一直是曉得的,可自己卻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臨走到殿外前正欲邁檻而出時,杜若槿回首看了一眼,冷白的光線透過窗紗籠在那青年的身上,他只垂着頭看着自己的手,模樣看起來分外清寂寥落。
“喂,你不是說要陪我嗎?”
少女語氣很差,但在令澈聽來卻似裹了蜜糖一般,融在心坎裏。
即便是淺薄的喜歡,他亦甘之如饴了。
令澈眸光漾漾,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擡腳朝她走去。
他們乘馬車出的宮門,一路通暢無阻,直駛至城郊的山腳前停下。
雖然杜若槿依舊對請婁雯出山沒什麽頭緒,但還是硬着頭皮來了。
“姐姐,這位前朝公主倘若再不肯出山,我待會兒便将她用繩子捆了來,豈不省事兒?”
将人捆了來有什麽用?
杜若槿剜她一眼:“不許胡來,見了她态度恭敬些。”
三人來到山巅的柴門前,這次仍是杜若槿親去叩的門。
只是手乍叩至門板上,那虛掩着的門便往後開去。
“嗯?”她推開門,往院內看了一眼——
一個人也沒有。
“莫不是出門了?”杜若琳探頭探腦,繼而又喊了聲:“有人嗎?”
屋內無人應聲。
走進院中,卻發現轉角的屋門大開着,進入屋內卻依舊是空無一人。
“真奇怪,按理來說,出門應當要落鎖才是,怎得這門還這麽大喇喇地開着。”杜若槿低聲呢喃道。
令澈心不在焉地站在這間稍顯簡陋的竹屋中,無意間瞥見一塊木雕,眼眸微凝。
他拿起那塊木雕,細細端詳着,心中驚疑不定。
“怎麽了?”杜若槿一轉頭便看見了令澈臉上異樣的神情,又順着他的目光落在那塊木雕上,瞳孔微微一縮。
......那木雕上小人的臉分明就是令澈的模樣。
桌上還有別的木雕小人,依稀猜得出是楚皇當太子時的模樣。
她怔愣在原地,腦子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
為什麽婁雯的屋內會有這樣的木雕?
卻在此時,外面一人來報:“殿下,聖上召您回宮。”
她擡首目光怔忡地與令澈對視,檀口翕張:“何事?”
“卑職不知。”
“好......回宮。”
杜若琳察覺氣氛的緊繃,自覺地噤了聲。
一路上三人誰也沒說話。
杜若槿由宮人引領着來到武英殿。
宮人将他們領至門口,便站定請他們進去。
穿過數道殿門,甫一踏進殿內,擡頭便望見殿中除了晏芸和杜易舟,還有一人正端站在一旁,衣着樸素,氣度芳華。
此人正是杜若槿方才登山尋不到的竹屋主人——婁雯。
她表情從容,青絲用木簪挽着,縱然已是四十多歲的年紀,歲月卻并未在她臉上留下什麽明顯的痕跡,甚至在她身上沉澱出了別具一格的神韻。
杜若槿請了安過後,便将目光轉向了婁雯。
“這是......”她語氣裏帶着猶疑,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稱呼她了。
“我願為殿下籌謀,助殿下開辦女學。”婁雯簡明扼要地陳述自己此次前來的目的。
而後又道:“條件是殿下欠我一個人情。”
杜若槿眨了眨眼,腦海中出現的是那塊被令澈攥在手裏的木雕,一時之間心中驚疑不定。
并非猜不出婁雯和令澈的關系,而且有了這個猜測,再聯想細節之下略有相似的眉眼,便愈發确定。
只是她一個隐居山林的人,竟能和顧鳶這個身處市井之中的人一般消息靈通,這一點越是細想,越覺惶惑不已。
或許珂羽樓并不只是令澈和莊烨然的勢力,久經戰亂卻能安然無恙最大的緣由不是因為所積累的人脈,而是因為前朝公主婁雯。
至于令澈是否知情,這個她便不得而知了。
不......她還是願意相信他不知情的,至少他看到那塊木雕時,那訝異的表情并不似作假。
而婁雯願意出山,許是聽聞了令澈被她帶回宮,心中着急這才未顧得上自己有沒有露出馬腳。
心念電轉間,杜若槿已想了許多,意識到三人都在看着自己,殿內氣氛莫名地就有幾分詭異和沉凝。
她面不改色地道:“好。”
待得婁雯告退,走出殿外後,殿內詭異的氣氛才徹底消散。
晏芸目錄探究地看她:“此次你立了大功,為朝廷招攬了這位大才,立儲之事便在無人敢有異議,雙喜臨門,緣何這般神色?”
杜若槿沉默,一時不知該不該将令澈和婁雯的關系說出來。
猶豫了一陣兒,她還是決定暫時為他們隐瞞下來。
“沒什麽,就是有些疲倦,女兒先回宮了。”
晏芸和杜易舟面面相觑。
這孩子定有事瞞着他們。
不過見她不願說,他們也不會逼問,還是擺了擺手放人走了。
走出殿外時,才發現地上濕漉漉的一片,想來方才應是下了會兒雨。
回到未央宮。
路過偏殿時,看見那緊閉的殿門,杜若槿腳步踟蹰了一陣,最終還是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輕叩門扉,小聲喚令澈:“先生。”
殿內一片死寂——
她推了推門,竟沒推開。
“令澈,開門。”
依舊毫無動靜。
杜若槿沉默。
她知曉他此刻心裏必然不好受,生母明明活着,卻并未将她活着的消息告訴自己的兒子。
這種感受她并不是無法體會的,畢竟她母親也瞞了她六年。
可她一想到母親一人流落他鄉,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歷過多少生死,才坐上那個位置,她便舍不得生她的氣。
“你不開門我可走了哦——”
她拉長了語調。
門上立刻傳來了門栓拉動的聲音。
杜若槿微微勾了唇。
推開門,邁入殿中,餘光掃到門背後一道被陰影籠罩着的人影,她被吓得心頭一突。
借着有些昏暗的光線,凝神細看,才看清是令澈。
他背靠另一扇門扉,屈腿坐着。
她合上門扉,走到殿中點燃了燭火,又折回來。
這才瞧見那人比她想象中的還要狼狽些——他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是濕漉漉的,滴滴答答地往地板上淌着水,垂着頭,幾縷碎發緊緊貼在額前,身上籠着破碎又冷清的氣息。
杜若槿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一陣兒,驀地那人卻擡首與她相互對視。
一霎,恍若墜入了風雪寂滅的世界之中。
起初她只以為他家庭幸福,前途無量,卻沒料到他和她一樣,有如此相似的過往。
喪母之痛,與生父的隔閡,以及如今知曉生母未亡後的複雜心境。
也恰是此時,在她眼中,他身上蒙着的那層神光,才無聲無息間消融在了天地間,只餘一個真實的令澈。
令澈不是仙人,亦不是聖人,和平凡人一般,有不堪、有苦痛,喜怒哀樂一樣不少。
她未發一語,轉而尋了炭盆來在他身邊點燃,安靜地坐在一旁陪他。
只是她并未料到,她說的那句疲憊并未作假。
令澈驀地感覺肩膀上一沉,偏頭便瞧見方才坐在他身旁的人腦袋正搭在他的肩膀上,呼吸沉穩而有節律。
莫名地,心情好了些。
又瞧了眼自己身上被雨水浸濕的衣衫,幽幽地嘆了口氣。
腦袋靠在他肩膀上的人,眉頭微微蹙了蹙,又挪了挪腦袋,卻挪了個空,令澈察覺到她的動作,忙眼疾手快地将人腦袋摁回去。
嘴角不可抑制地勾起,心裏忽然覺得若是能一直這樣待着也不錯,至少這一刻他整顆心都是被人填滿的。
視線移到腳邊的炭盆,恍惚間想起了也曾有過相似的一幕。
那時的杜若槿盡管對他懷着滿腔的氣惱,可依舊保有最純真的善良,怕他冷,便将原本不舍得放開的話本一沓接一沓地投到火盆裏。
他想她一定是很心疼的,可是那時的他并不懂得憐惜,反而心中對她懷有偏見。
正沉浸在自己思緒中,腰間卻忽然傳來異樣感。
少女的手已繞過他的手臂,直接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腰。
令澈嘴角的笑意驀地一僵。
“舜華?”
他的嗓音忽然有些喑啞。
“先生,別傷心了,若槿陪你睡一覺好不好?”睡夢中的少女喃喃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