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花瓣
花瓣
迷迷蒙蒙中,推開一扇雕有山石花鳥的門,映入眼簾中的是燈火輝煌的大殿內賓客滿座——俨然是在麟德殿開宴那日的情景。
一人身着蓮青鶴氅的身影,背對着杜若槿,琴聲自他指下緩緩流瀉而出。
正是那日她彈過的曲子,聽來卻比她所彈的多了幾分冷冽空廖之感。
杜若槿眼底翻起點點碎光,擡腳想要走過去看看那人的正臉,只是無論如何腳似被纏住了,身體變得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
耳畔隐約間傳來有些模糊的聲音:“殿下......殿下?”
驀地,意識漸漸回籠,杜若槿睜開了雙眸,車簾被掀開一角,白光刺得她眯了眼,喉嚨裏發出一聲似在問詢的音節:“嗯?”
“殿下,崔府到了,但是門丁說崔先生不在家。”顧雪風見杜若槿滿臉困倦的模樣,問道:“殿下可是倦了?”
“嗯,既然先生不在,那我們先回去吧,改日再來也是一樣的。”杜若槿揉了揉惺忪睡眼,又打了個哈欠,眼角泛出點晶瑩的淚花來,餘光不經意間瞥見沾在衣裳上的幾片花瓣。
是被風吹進來的麽?
素指撚起一片嬌嫩的粉色花瓣,怔然看了半晌。
“顧雪風,方才來崔府的路上,你有沒有聽到奏樂的聲音?”杜若槿将花瓣一片片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的繡帕裏,攏到中央後,疊成一個剛好能放在手心裏的四角小包。
顧雪風的聲音從車外傳來:“路上有一二間勾欄瓦舍,吹竹彈絲的聲音可不少。”
心底劃過一絲失望,指腹摩挲着手心中的柔軟布料,杜若槿頓了頓,又問道:“一路上可有人家栽種木槿花的?”
車外沉默了一陣。
須臾過後,顧雪風略帶遲疑的聲音複又響起:“沒有,倒是路過一個巷口時,不知何處刮來一陣風,倒是卷了不少木槿花的花瓣。”
“說起來,那時倒是聽到有人奏曲,還是殿下那日在麟德殿奏的那一首——”顧雪風說着說着,雙眼就瞪大了,尾音因錯愕而被拉長。
他還沒走!
杜若槿心聲宛若雷響。
可很快,加速的心跳漸漸平複。
将手裏的繡帕塞進衣袖中,有些人只能放在心裏,卻不能留在身邊,她和令澈便是這樣的關系。
杜若槿眸光一沉,無論是以先前在杜若琳口中所聽消息來看,還是眼下她所經歷的種種波折來看,如今的康平城并不如外表的這般和平。
想起杜若琳,杜若槿手指緊了緊,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些事情,還是當面說清楚的好。
于是,她便讓車駕改道回了皇宮。
倘若真是杜若琳背叛了她,此事便交由母親處置,畢竟害死了人,得罪了婁雯,足以說明她死性不改,不,是比以前還要混賬。
杜若槿心中惱怒,連走路都帶起了風。
可真正再見到杜若琳時,那丫頭一看見她就癟着嘴開始在那兒抹眼淚時,心中又好氣,又無奈。
“你哭什麽?難道不是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怎得還委屈上了?”她瞪着杜若琳。
杜若琳涕淚交加,時不時又悄悄擡頭紅着眼睛觑她。
“說話。”杜若槿語氣惡劣,她的脾氣委實算不上好,更何況如今還在生着氣,冷着臉的模樣看起來分外不好惹。
杜若琳哽咽了一下,不敢再用眼淚去應付自己這位姐姐,只能吞吞吐吐地說起那天的經歷來。
“姐姐,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莊烨然說我是中了巫蠱之術,正在為我四處尋能人異士呢。”
巫蠱之術?
觀察了一陣她的神情,似乎并不像是在說謊,杜若槿愁眉緊蹙,倏爾想起了夢中的場景,心中有所明悟。
自己并非沒經歷過被邪術操控神志,只是不知杜若琳究竟是如何着的道,背後又是誰設的局。
“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
懷疑散去,怒火随之平息,杜若槿的語氣緩和下來,只是緊繃的心弦一松,她便覺得太陽穴再次一漲一漲地發着疼。
“我不敢嘛,畢竟有人因我而死了。”杜若琳最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覺,以至于眼下都帶了點青黑,此刻正淚眼婆娑地看着她,樣子看起來可憐極了。
杜若槿臉上挂着複雜的神情,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良久,還是輕嘆了一口氣:“邊錦并不是因你而死的,是那藏在陰溝暗道裏,只會使些陰毒伎倆的鼠輩害死的,你也是受害之人。”
只是這樣一安慰,杜若琳便又開始抽抽噎噎起來。
“以前怎麽沒發現她這麽能哭?”杜若槿暗自腹诽。
本就頭疼,實在聽不得她這嗚嗚咽咽,起身欲走,卻被杜若琳拽住了袖衣角。
“姐姐,我害怕。”杜若琳可憐巴巴地小聲道,“你也不關心關心我,我可是你唯一的妹妹。”
腳步一頓,杜若槿回首看了一眼扯在她衣角上輕輕搖晃的手,似在撒嬌。
現眼跌份她不怕,吵架紅臉她也不怕,可偏偏最受不住人撒嬌。
“你想如何?”她又既不會看病,也不會解巫術,最多只能去幫她尋人。
杜若琳眨了眨眼:“陪我去珂羽樓尋莊烨然,反正宮中的禦醫我都看過了,沒一個會解這邪術的,待在這宮裏人人都怕我,還不如直接出宮去。”
這理由倒是出乎意料地有理有據。
“好。”杜若槿被說服了。
臨到珂羽樓,馬車中的氣氛卻愈發沉寂。
杜若槿無意識地摩挲着自己的衣袖,垂眸掩下所有心亂如絲的形跡。
也不知會不會遇見令澈,更不知遇見他能說些什麽。
“姐姐,你在想什麽?”杜若琳察覺身旁之人緊繃的情緒,忍不住問詢。
纖長濃密的睫羽上下閃了閃,眼睑上的陰影随之隐現,最後二人目光相觸。
“啊,沒什麽。”杜若槿掀開車簾望了一眼馬車外,“到了。”
言罷,她便下了馬車。
白日的珂羽樓依然弦歌不絕,賓客不斷,杜若槿自馬車上而下,周圍賓客紛紛駐足側目。
只因車駕周圍侍衛衆多,皆身着宮廷侍衛袍服,而下車的竟是個女子。
她上着一件蜜合色對襟衫,下着白碾光絹挑線裙,在光下顯得猶為雍容貴氣。
“是皇女殿下!”有人忍不住低聲驚呼。
在珂羽樓門口出現的從來只有男子或女扮男裝的男子,誰能料到女子竟會光明正大地在這兒以女裝現身呢?更何況這位還是女君才尋回的皇女。
不多時,馬車上又下來一位女子,衣着華貴,神态嬌憨。
這下衆人卻不知究竟哪一位才是皇女了,只有少數見過皇女真容的人對此心中有數。
“你們在這待着,顧雪風,你和我們一起進去。”杜若槿朝周圍的侍衛吩咐。
“可是殿下,聖上說在外面時,我們要寸步不離地跟着您。”一侍衛道。
杜若槿目光落到杜若琳身上,神情上有些為難:“要不你自己去尋他?”
這呼啦啦地一大群侍衛進去,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是來搜查珂羽樓罪證的。
偏生杜若琳是個不管不顧的,就是要她陪着,愣是作出一副可憐兮兮的神情。
杜若槿扶額嘆氣:“好吧,顧雪風和我們進去,你們就守在外面。”
在賓客路人若有若無的關注中,目不旁視地往珂羽樓內走去。
甫一踏入珂羽樓內,迎面走來身着一身玄色菱紋羅袍的莊烨然,腰間的玉玦相擊,發出泠泠之音。
“你怎麽來了?”莊烨然視線落在杜若琳身上,臉上依舊挂着點淡淡的笑意,只是眉目之間隐隐纏繞着一絲還未完全消散的冷意。
轉而又看了一眼杜若槿:“還有殿下。”
話落,他便朝身後的二樓瞧了一眼。
杜若槿順着他的視線方向看去,卻正好與倚靠在扶欄上的男人目光對上。
是令澈。
心口忽而有些煩悶。
“好了,人就交給你,我先走了。”杜若槿轉身便走,絲毫不帶遲疑的。
原先的游移不定在煩悶浮起的一瞬,她便做好了抉擇。
她原本就不是單純的女子,起初決定辦女學其實不單只是為了別人,更重要的是為了她自己。
母親的經歷太過傳奇,而她若不為自己造勢,便想要做享其成,這根本就是在癡人說夢。
倘若她有親的兄弟姐妹,讓給他們倒也無妨,可既然沒有,那這江山便必須要握在自己手中。
這便是她要走的路。
“杜若槿。”令澈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對于刺客的事情,我有話想和你說。”
杜若槿腳步一頓,轉身回望,那人眼裏一片深沉,仿若霎時便能将她吞沒。
心尖忍不住一顫,可他口中的事又實為她所關心的,到底還是留下了。
“好。”杜若槿輕聲應下,轉而又道:“和杜若琳他們一起。”
令澈面色依舊平靜,并未否認,只是在轉身時,斂目掩下眸底愈發駭人的幽深。
于是,五人便往一處雅間而去。
臨進門前,令澈忽然道:“殿下,門口須得有人守着。”
聲音一落,四人的目光各異,但都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便是讓顧雪風去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