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孟清
孟清
“先生......”杜若槿心尖驀地一撞,此番眼睜睜地瞧見他這幅忍受着劇烈疼痛樣子,生出些許無措的倉皇來。
她顫抖着手用帕子給他拭汗,目光滞停在他臉上,令澈神情木然空洞,帶着幾分渙散,卻仍固執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我無礙。”他轉身在一旁的軟榻邊坐下。
可那明顯不正常的呼吸聲和動作間的那些不自然,一看便知他是在她面前強撐。
杜若槿嘴唇嗫嚅兩下,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或者去做點什麽來緩解他的疼痛。
恍然間胸腔裏好像盛滿了一腔苦澀,泡得她整個人都在發苦。
這一刻,她竟然有些後悔先前所做的決定,在想如果在安祈國臨行前的那場宴會,若是沒有生出要對付楚惜月他們的念頭,或許令澈也不會和楚惜月結下如此仇怨。
心知這樣的想法既幼稚又無用,她強迫自己從這情緒中抽離出來。
握住他的手,輕聲道:“先生別怕,我在呢。”
感覺被她握住的手瞬間收攏,好似咬緊了獵物的猛獸,牢牢地鎖緊在一起,連一絲縫隙也不留。
令澈一言不發地緊盯着她,深埋在心底的幽暗再也隐藏不住,眸底猩紅,清隽的面容上帶着幾分病态的癡狂,令原本清冷淡然的氣質剎那變得乖戾偏執起來。
杜若槿倏然愣住,她從未見過露出這般神情的令澈......
緊繃,偏執,脆弱……
看起來如此地陌生,又與印象裏的他如此不相符,叫她心驚。
手被他握得太過用力,以至于疼得有些想抽回手去,卻沒抽動,只能任由他繼續握着。
“你本可以不用理會我,為何偏要……”他嗓音裏帶着抑制不住的震顫和嘶啞,吐息間的痛苦哼喘幾乎壓抑不住。
她知道,他不想她看見他這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可是他的眼神和身體卻比他的嘴巴要坦然得多。
杜若槿就這麽定定地站在他面前,用空着的右手貼在他左肩上輕拍:“別怕……我會陪着你……”
令澈傾斜着身體,緩緩靠向她,單手環住她的腰,像在湯镬中痛苦掙紮時尋到了一絲減輕痛苦的慰藉。
未嘗此等如同百蟻噬心的苦痛之前,他也不知心中藏着的那些晦暗和苦澀竟能被那等鬼蜮伎倆血淋淋地揭開,化作摧折他心神的利器,如此難熬,連呼吸都成了一種痛楚。
杜若槿感受到貼着她的人,身體在抑制不住地戰栗。
心底似蓄了一團火,激烈的情緒在身體裏灼燒着,無力、焦急和憤怒同時在灼燒着她。
真的很想翻天覆地地去将楚惜月和那個該死的木偶找出來,将他們盡數焚成灰燼。
房內壓抑的氣氛持續了一陣,才漸漸緩解下來。
杜若槿感受到令澈呼吸漸漸轉變為平和,才微微松了口氣,試探着想抽出被他的手。
他們的手心都沁出了汗,他卻依舊保持着與她十指交握,好似完全感受不到掌心中那濕漉的觸感一樣。
“先生,你好了的話,能不能松一下手呢?”杜若槿手腕微微施力,意圖掙脫出來。
令澈依舊将腦袋貼在她柔軟的腹部上,聲音裏似乎帶着一絲笑意:“再等一會兒就好了。”
杜若槿有些無奈:“你說你是不是在恃寵而驕?”
聞言,貼在她身上的人,卻驀地直起身體,看她的眼神裏帶了點奇異之色:“你寵我?”
杜若槿眨了眨眼睛,不知為何,莫名地覺得有幾分心虛。
眼神游移地轉移話題:“先生,我真的要去書院了,能不能先松手?”
令澈眼神沉靜地看了她一陣,還是依言松開。
梧桐書院才招攬了教書的先生,的确正是忙碌之時,此時他的确不該耽誤她做正事。
“你去吧。”
杜若槿低低應了一聲,卻沒急着走,只是極為輕柔地用帕子給他擦拭額間的冷汗,溫聲道:“這兩日先生就好生在這兒歇着,等我回來給你帶好吃的。”
這一幕莫名帶着幾分溫情,甚至讓人品出了丁點她所說的“寵”來。令澈看着她的動作,眉梢間的不虞如被春風化開的冰雪,碎裂消融,成了一潭暖融的春水。
“好。”
杜若槿轉身出了房門,還沒等走出院子,一旁的樹上就跳下來一個人。
“殿下。”
顧雪風從樹上躍下,卻只發出了一聲極輕的響動,杜若槿甚至覺得可能連房間裏的令澈也聽不到這動靜。
還未等他說話,杜若槿便先發制人道:“還沒到我們說好的時間,你今日須得繼續跟着他。”
雖然她已經不需要知曉令澈的行蹤,可是留顧雪風在他身邊,總能叫她安心些。
顧雪風卻搖了搖頭,示意她繼續往外走,同時将昨日她走後所發生之事,一五一十地給她道明,最後還一臉愧疚地半跪在杜若槿眼前:“殿下,屬下失職,還未完成殿下給屬下交代的任務便暴露了行跡,請殿下責罰。”
這位曾經的皇族暗衛,而今的皇女貼身侍衛,對自己的失敗仍耿耿于懷,以至于每每提起令澈的時候,言語之中都夾着些許咬牙切齒的意味。
杜若槿并未有指責他的意思,甚至對他心生感激,只是腦子裏忽而閃出一個念頭來。
琢磨着要不要借此再讓他多跟蹤幾天,這幾日沒人時時刻刻守在令澈身邊,她總覺得有些不安,尤其是方才親眼所見的那番情景,委實叫她放不下心來。
“嗯,是該罰,不過好在此事我已心中有數,無須再查了,所以便罰你再跟他兩日,像護衛我周全一樣護着他好了。”
顧雪風沉默了一陣,還是答應了下來。
*
天光大亮,市井街巷如往日一般漸漸熱鬧起來。
杜若槿是最後一個來到書院的,面對一衆女先生和婁雯及監丞的目光,她只能輕咳一聲來掩飾尴尬,又示意讓他們繼續。
一間書院常設有院長,堂長,監院等。而梧桐書院還未招收學子,是以眼下不但要明确各人職責、準備招生事宜,各課目的先生們還得提前準備講學的內容。
書院的事忙起來,便逐漸占據了杜若槿的心神,忙碌一直持續到了日落時分,恰是各人歸家的時候。
“殿下。”
一道聲音從她頭頂上傳來。
杜若槿執筆的手一頓,擡頭便瞧見一身着粗布衣裙的女子站在她的書案前,她記得她的名字是叫孟清。
孟清家中也曾顯赫,只是她在朝為官的父親在藩鎮之亂,前朝傾覆那日同那時的皇族一同被人所殺,當夜便有仇家趁康平大亂,擄掠了她家的財寶,還放了火将整間宅子燒得不成樣子。
沒了錢財傍身的孟清,只能和她的母親一起在外讨生活。
對于有這樣凄慘經歷的女子,杜若槿向來是同情的,觀她衣着打扮,料其生計頗為艱辛。
她溫和道:“孟姑娘還沒走呢,是有什麽事嗎?”
孟清觸及她的眼神,立即在案前跪下,道:“民女鬥膽揣測,殿下創立書院,是為将來朝堂之中有羅裙,民女身負血仇,唯有跻身朝廷,尋得仇敵,親自報仇雪恨,方能解我心頭之恨,為此我願為此,願以死相随,效犬馬之勞。”
這番言辭着實直接又大膽,聽得連杜若槿也不禁不住頭皮發麻,她将筆擱到筆山上。
雖然早先看了這孟清的家世背景時,隐約間也猜到了她來此的目的,卻沒料到孟清竟如此幹脆,還沒和她見幾面便來投誠了。
杜若槿心中驚訝,面上卻是不顯,只平靜回道:“你不必如此,只要是梧桐書院的人,便是我的人,只要你有才能,便可通過科舉或舉薦入朝,屆時你若是查出什麽來,我也會酌情助你除去當年為禍的惡人。”
這番話乍一聽是在拒絕,仔細琢磨卻能品出她的真心來。
孟清是個聰明人,面上果然露出點喜色,道:“孟清,謝過殿下。”
杜若槿微微颔首,待人走後,嘴角才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卻在此時,門外又有腳步聲傳來。
她擡頭一看,竟是去而複返的婁雯。
“你還不回去嗎?”婁雯行至她眼前,低眉瞧她。
杜若槿笑容未斂,忽而想起早間說要給令澈帶吃食一事,便試探着說道:“我要去街上買些吃食,堂長可要一同前去?”
說起來……
杜若槿和婁雯的關系,也和令澈的一樣,本就有些複雜。
如今婁雯又成了梧桐書院的堂長,而她則成了梧桐書院的院長,這其中的微妙或許也只有她二人可以知曉了。
婁雯挑了挑眉,并未拒絕,轉身語氣平淡道:“走吧。”
竟答應了!
杜若槿心中警鈴大作,卻又不得不硬着頭皮跟上去。
幸而她們只是同乘一輛馬車,否則憑着她二人身後跟着的那呼啦啦一大群人,即便是不識得她二人面容的百姓也能知曉她們的身份了。
馬車上,杜若槿觑了眼婁雯:“堂長可知這青雀大街上有何不錯的吃食?”
婁雯似是看出她有些緊張,淡淡地笑了笑,思忖了片刻才道:“有間專賣脯品的鋪子,你若只想解饞,可以去他家看看。”
這是在向她示好嗎?
杜若槿受寵若驚地想着,心底卻有一種沖動浮了上來。
鬼使神差地,她忽然來了一句:“就是不知道先生喜不喜歡吃脯品了。”
或許她是瘋了……
天底下再沒像她這樣,敢在長輩和她示好時,故意作死,試探底線的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