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日·十日之約
第一日·十日之約
鞭刑之傷雖未痊愈,但也堪堪結痂了。峄陽吃痛撫平衣角,少焉,石室外傳來了幾下清勁的敲擊聲。
“峄陽姐姐,你上完藥了嗎?”蘇小乙背靠着門問道。
“嗯,謝謝你。”峄陽答道。
踱步的蘇小乙聽到回應,方才放手開門進來。閉塞的石室裏透不來任何太陽,自從峄陽關進後,他累累力求,四壁之上才高燎起了火把。這些光明稀落隐約,但就是在這熒弱的燭火下,他也能感覺到峄陽的娴靜之美。
蘇小乙沒有女子的衣服,鐘寒又酷愛男裝。他費了些心思,才從姐姐那選了件湘色的曲裾。那湘裙粗布之質,但每每峄陽穿着它融于燭影之時,都顯得格外溫雅聖潔。
峄陽解開系發的繩帶,撚開其中的幾縷絲線。她本就是盲人,周遭環境昏不昏暗,對她而言毫無幹系。峄陽用剩下的繩帶繼續攏起頭發,把那五縷絲線纏繞在石牢的兩個欄杆之間。她以指拔動絲線,傾耳聽着甲下彈觸的聲音,并且不斷地繃緊長絲。幾番調試後,凡陋的絲線上竟溢出了些五聲之音。
蘇小乙驚奇地看着她,說:“峄陽姐姐,這是在幹嘛?”
“一會你就知道了。”峄陽莞爾一笑。
以外人看來,他們如今已經形同姐弟了。但實際上,峄陽依然匿藏着滿懷的戒心。她用言語刺探了幾次,對方皆成功地通過了考驗。她知道這孩子純粹善良,可不論她怎樣自責自勸,她又都做不到全然相信。
峄陽承認自己的偏見,可是不論她自己想不想,每當她聽到“兵”字之時,都會下意識的聯系到“匪”字。即使她感覺到,蘇小乙和鐘寒與自己記憶中的兵卒截然相反,但她還是不能改變心意。
童年的經歷在她心上烙下了深痛的紅印,只要她一嗅到那種從軍者的氣質,就會從骨肉間流滲出陣陣懼栗。
峄陽郁思着,擡指拔向絲弦。直挂的“新琴”彈起來有些不方便,絲線的聲音也遠不及琴弦清悅。不過她當初鑽研樂譜時,經常去撥弄各種各樣的弦樂。公子和夫人又疼惜她,把琴、瑟、箜篌、乃至以敲擊為主的築,都弄回來給她試了個遍。峄陽心手相合,加之天生音感極佳,不一會兒便操縱熟練了。
“誰?”
峄陽正入神彈奏着,不知何時,旁邊忽悠飄來了幾片雜聲。峄陽下意識地一顫,手指也頓滞在了弦間。蘇小乙疑惑四顧,幾度相探後,才看見匿在門側的身影。
鐘寒輕哼了一聲,款款現身而入。她對蘇小乙使了個眼色,對方會意,立刻跑出去守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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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彈琴?”鐘寒走近牢門前細問道。
“嗯。”
“什麽曲子?”
“《弭争》。”峄陽撫線輕回,“先師說,此曲有化心之力,只要完整了,就可以止戈息戰,救人安世。”
鐘寒睨了睨栅欄上的“琴弦”,心中不免的擰眉冷嗤。她想,亂世之和靠的都是以戰止戰,彈彈琴就天下太平,那簡直就是癡夢妄談。
不過她并未流露出不屑,而是繼續追問道:“完整了?”
峄陽悵神悄嘆,沉滞了一會後,她盈聲說道:“不知道為什麽,《弭争》總是代代殘篇。”
鐘寒解下背上的筝,暫時側倚到牢門邊上。她睥着籠裏的女子譏弄道:“你的心态可真好,我本來還擔心你會自殺,看來是我多慮了。”
鐘寒從未見過這般奇特的女子。按照以往之例,每個被抓着的人要麽戰戰兢兢,要麽苦大仇深。鐘寒換位思考了一下,即使是她自己的話,身處牢獄之中,心裏想着的恐怕也惟有以死明志。但面前的女子卻是那般的淡雅溫柔,不僅不像一個受辱的囚犯,反而還像一個拜門的客人。
“堅守與活着并不相沖吧。”峄陽仿佛感受到了對方的疑感,安然自得地訴述,“再說,只要小民不招出小公子的下落,不用小民自殺,你們肯定也會殺我的。”
果然,她還是不舍得死的。鐘寒暗暗想道。
“身上的傷怎麽樣了?”
“好了,好得差不多了,足夠兵神再用刑了。”峄陽笑語。
“我不會對你用刑。”
峄陽稍稍愣怔,她說:“俗言慈不掌兵,兵神軍功累累,手下的屍骨一定無數。難不成您還會憐惜小民嗎?”
“大概是你我同為女子吧。”鐘寒估量着語氣說道。
她私瞄着籠中的盲女,盡可能地将自己的聲音修飾上真誠。不過憑心而論的話,鐘寒也确實不喜歡刑虐他人。她認為,戰場與監獄是不同的。戰争中必須要你死我活,但是審訊中如果非要依賴着嚴刑,那就只能說明兩點。
一,審訊者平庸無能;二,審訊者嗜虐為樂。
鐘寒喜歡攻心為上,就連以前衛亹遭遇過幾次刺殺,她也是通過智引威誘,讓那些嘴比鐵硬的死士乖乖招了供。她想,把控眼前這個弱不禁風的女子,那更是不在話下。
“那日,多謝兵神了。”峄陽徐徐開口,打斷了她的遐思。
“那日是我的疏忽,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鐘寒說着,将佩劍解下,執着峄陽的手過來,給她上下摸索了一番。
“這是?”
“王劍。”鐘寒說道,“我已向大王請下了命令,予你十日的生機,但你也只剩下了十日。希望你能珍惜時間,言盡為實。只要你說出衛頹的下落,我即刻就會放你出去。”
峄陽放下手指,問:“十日後,如果兵神問不出來,新王會怎樣處罰兵神?”
“呵,大王不會對我怎樣,只是你一定要死罷了。”鐘寒諄諄勸導着,“我是為你着想,那個叫什麽争的曲子,你應該也想續完吧。”
峄陽眨了下眼簾,起身摸試到角落。她拾起疊在那裏的戰袍,扶向牆壁,一步步地探到牢欄。
“兵神放心,小民從不撒謊。”
她将袍子向外遞去,忽而眼光一閃,開玩笑般續言道:“但不該說的話,小民亦不會多進一言。”
峄陽貼着欄杆,尋着那人的氣息緩緩仰首。她莞爾笑道:“既然問不問得出來,兵神都不會有任何損失。兵神若真心為小民着想,那何不全了小民的忠義,現在就放了小民呢?”
鐘寒一時被對方的神态噎住,她瞵視着那雙虛渺的眸子,它們依舊平靜從容,但是堅執的神色,卻開始從笑意間懸浮出來,無形沉澱于空瞳。
蘇小乙忽然推門進來,見兩人直直對望,他也是僵身一愣。等到鐘寒投來詢問的目光後,他才恍的回過神來,說“兵神,大王有召。”
鐘寒聽畢,挎起伏枭踏風而去。蘇小乙呆了少許,才從峄陽的手裏接過披袍。他喊着鐘寒的名號,關上門,忙忙地追跟上去了。
“你跟她處得怎麽樣?”走出地下囚室後,鐘寒對蘇小乙問道。
“挺好的。本來我還擔心她不理我,沒想到她比我還要健談。噢對,她還挺好奇您的呢!”
“我?”
蘇小乙恍然悟到什麽,連忙咬住了舌頭。
鐘寒側過身子:“你告訴她了?”
少年慌張地眨巴眼睛,他想,兵神只說不讓他談衛頹的事情,沒說不讓他談她的事情吧……
“沒多少,就……順口說了一點……兵神放心,都是您的好話,不信我重述給您聽聽!”
“你把她的每一句話都重述給我!”鐘寒嚴肅令道。
蘇小乙望着眼前陰眉沉面的人兒,連連點着頭相應。他将這幾日的情形盡數傾訴,鐘寒仔細析聽着,待對方全然彙報完畢後,她對峄陽便有了一個總體的估量了。
“兵神,您還真說中了,峄陽姐姐還真提到過幾次衛頹!但我聽兵神的,一句話頭都沒接!”
“做的好。”鐘寒贊了一句,“小乙,你不用再守着了,等會探一下各國的情報給我,然後就可以歸位。”
“那要是季滑他們……”
“有王劍為令,他們不敢妄為。”
“兵神,其實我也沒事的,我還可以再……”
“回去!”
鐘寒還視蘇小乙,只見他的臉上翻過一頁淺灰。失落之态兜的塞滿了他的雙瞳,眼見争取無望,他只好蔫着頭,諾諾地退身下去了。
鐘寒看他的樣子,心中暗自好笑。不過笑過之後,她更覺得峄陽可怕。當初她留下蘇小乙,是為了用他的單純打破障壁。可鐘寒沒料到,峄陽竟也能用真情來蠱惑人心!
親人、過去、喜惡、心願……在與蘇小乙的交流之間,峄陽可謂是把自己的內心全然翻了出來。可是這些心聲,實際又都經過了精挑細選,只要切準時機,巧妙處理,就能無形地感染聽衆,将他們化入自己的世界……
鐘寒明白,一個陌生人死了如同草芥,但假使他的生命在你心中刻下鮮活的痕跡,那不論善惡恩仇,你都很難下手了。
而這也是正峄陽在做的事情。
其實鐘寒也需要人監守石室,但是不過四日,蘇小乙便已對她難舍難分。如果再讓他看守下去,那即便是殺頭,他也肯定會私放了峄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