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二日·針鋒相對

第二日·針鋒相對

一道鐵蹄聲嗒嗒作響,踏破了夜的寂靜。女孩從沉夢中悸醒,起身搖着榻側的男子叫道:“阿父,阿父!”

“嗯?”

“你聽聽,是不是費國的兵?”女孩急問道。

男人略一靜聞,立刻穿衣收拾東西。就在他帶着女兒欲逃的時候,四周已被混亂聲包圍。火光驚叫聲沖天而作,緊鎖的朽門上,瞬間也傳來了擊砸之聲。

“峄兒,快!”

男人将女兒掩到榻底,自己去拿放在一邊的桐琴。然而他剛抱起琴來,房門便哐地炸裂破開。

男子下意識護緊桐琴,用身體擋在榻前。但闖進來的費兵馬上就将他扭綁過來,落在地上的琴兒也被他們一劍劈毀。他們連砸帶搶地搜着,匿在榻下的女孩看到父親被俘,急欲出來相救。但她方探出頭角,便對上了父親盻瞪的厲目。

男子對她微微搖頭,堅肅的眼睛緊盯住她的動作。他竭力伸出後綁的雙手,立起手指輕叩地面,彈出一串無聲的音符。

女孩深抿嘴唇,噙淚看着父親的動作,然後絞緊眉毛,深深地縮回了身體。

男子這才舒開眉心,他繼續彈着,将耳邊所有的哭喊聲都化為心中之音。峄陽閉上雙目,将耳朵貼住地面。殺亂之中,那若隐若現的清響,成為父親留給她的最後《弭争》。

戛然間,地上的叩擊聲聽不見了,取之而代的,是一雙充滿蠻意的腳步。那腳步聲越行越近,似乎就要踩到耳邊。峄陽咬緊牙關,死死閉緊眼睛。令人窒息的腳步聲還在響着,一步又一步,徑直踏入她的心跳之隙……

峄陽猛地驚醒,噩夢的顏色驟然消散,眼前所有的,只是連黑暗都算不上的虛無。她急喘着驚駭之氣,忽然間,一縷人息隐隐掠過鼻尖。

“誰!誰在那裏?”

峄陽在空中細細嗅着,全身都散發出戒備之意。待捕捉到那縷似有若無的苦香後,她眉尖一蹙,疑問道:“兵神?”

石室裏仍舊無聲,峄陽瞠着眼睛轉向一隅,執拗地伸手試探。在她跌撞着走到牢門處時,她終于辨認出了那熟識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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峄陽仔細追尋了幾下,然後面對着一個方向确信地說道:“你來了,兵神。”

潛身的人見狀,不得不于暗顯出身形。鐘寒心想,這丫頭真尖。

“今日是第二日了吧,兵神。”峄陽聽着近來的聲音,擡首問道。

“你着急了?”

“小民是替兵神着急。”峄陽收了怵惕,淡淡地谑道,“你的時間不多了呢。”

“方才你做惡夢了吧。”鐘寒岔開她的話題。

“陳年舊事罷了。”

“是十年前,費魯之亂的舊事嗎?據我所知,當初魯君力削三桓,季氏意欲重振餘威,于是不斷發兵侵擾。所有被俘者,男子充軍,女子發賣,一時之間,邊鄰的魯人都四相逃難。”

鐘寒暫歇一刻,瞥眼觀察峄陽的表情。

“小乙說,你的父母為了保護你被亂兵擄去,你則在逃亡間被賣到了衛國。後來,又因為感染重病,被牙人扔在了市集。你的眼睛也是在那次病中壞掉的。”

鐘寒放下背上的伏枭,靠着竹筝倚籠而坐。她輕聲詢問道:“你找過你的父母嗎?”

“怎麽,兵神幫小民找到了嗎?”峄陽強笑。

“只怕他們不會忍心看你在此。”

“兵神不必诳我,小民知道,他們不會活着了。”

峄陽平和地說着,靜得猶如一汪死海。

“如兵神所言,被俘者男子充軍,女子發賣。但阿父不擅打仗,阿母更是剛傲過人。而且兵神還忘了一項——戰時田荒,軍中無粟。他們對無用戰俘的處置,就是充作軍糧。”

“衛适救下你的時候,你最大也不過六七歲吧?”

“小民早忘記自己的年齡了。小民只記得,當時小民發着高燒,不斷地咳吐着黑血。所有人都被小民吓得連連躲避,就連那個連死人都不放過的牙人,此時也不得不止時及損了。”峄陽低聲輕呵,嘲谑着說道,“當時,小民吐着血,看他們争相逃跑的模樣,卻覺得像烽火戲諸侯一般,實在是滑稽可笑。盡管他們眼裏都是一幅嫌惡晦氣的樣子,但小民看着這些的樣子,心裏卻十分的高興。病得好呢,越毒越好!只要這樣,就沒人敢來買小民,也終于不會有人再賣小民了。”

那笑語中句句含怫,鐘寒一一聽完,接續輕和地問道:“公子适救下你後,一定對你很好吧。”

“公子對所有人都很好。他助人從不計得失,也從不求回報。有時候,甚至不顧自己的境地。”

提到公子适,峄陽略略舒緩了情緒。但鐘寒心想,那不過是拉攏人心罷了。

不過想是這樣想的,說是絕對不能這樣說的。于是,她順着氣氛,對着盲女半虛半實地嘅嘆起來。

“難怪你會這般忠于公子頹。我也是在這個年紀流亡到衛國的。只不過,當時我遇到的是公子亹。”

“兵神?”峄陽訝然一驚,她奇問道,“楚國繁盛之地,也有流民嗎?”

鐘寒微微愣沉,說:“繁盛又能如何,若無明主理政,寶地亦為廢土。更可恨的是那些卿士子弟,承着父輩的功業庸碌自矜,不顧國民政事,只恐自身官爵。為了保住身後的富貴,什麽挑拔是非、貪污賣國的事都做的出來!罪行敗露了,又總能找到一個位卑言輕之人來頂替,把自己摘得片泥不沾!”

橫眉斥完後,鐘寒又頓覺失言。她回眼一盼,籠裏的人兒正出神長思。石室裏啞了半晌,最末,峄陽柔聲說道:“可惜了,我們沒讓同一個人撿到。”

鐘寒調笑了一聲,說:“同一人又能如何?你家公子行若君子,施恩于諸人。結果後代臨難之際,還恩的卻只有你一個!”

“何止我一個?還有……”

峄陽下意識解釋,猝然間,她猛地明白了什麽,連忙凝凍住那個險些暴露的口型。

“還有誰?”鐘寒循循誘導着。

“原來如此啊,兵神。”峄陽在黑暗中張大雙瞳,只覺一襲冷意貫穿全身。

“你沒必要死守口舌。我已經在各個關口布下了兵馬,他們早晚都要被悶死在圈中。”鐘寒見被識破,也不再兜繞彎子,“你的同伴都說,全府中你只有最得寵信,他們避身的地點也只有你能知道。但是我不明白一點,既然如此,他們當時為何不帶着你一起走呢?”

鐘寒眄着峄陽,發覺對方的眼神阒然一黯。她挑了下眉,恍然大悟道:“哦對了,當時我抓去的時候,好像聽你喊了聲‘阿頹’。難道……該不是他們嫌你一個瞎子累贅礙事,半道把你丢下了吧?”

峄陽沒有回話,她只是把着牢栅,不自覺地反複觸摸着靠在那裏的竹筝。

鐘寒一把持走伏枭,牢牢地背到肩後。

“誰來通告的你們,你們準備逃向哪裏,很簡單兩個問題。真正困難的,其實是你自己放下自欺。”

那個無所依憑的身影有些失措了,鐘寒傾下身子,對着她繼續發力說道:“他們對你很好麽?你也別把他們想的太好了。我敬佩你的忠義,但忠義若付予了無謂之人,那便是一廂情願的自我感動。不要太傻了,峄陽。”

一廂情願的自我感動……

峄陽怔着空洞的雙眸,眝目融向自身的黑寂。她反複咀嚼着這些話語,久久之後,忽而凄聲笑了起來。

“您又何曾不是呢?兵神大人。”

鐘寒蹙額疑目,只瞧峄陽昂臉嘲弄道:“您為衛亹拼死負傷,但他封你兵神之號,兵神又是何種職位?您空擔浮稱虛號,實際上,還不如他身邊一個切名的侍奴!現在您有王劍為命,自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收了王劍,您什麽都不是!”

鐘寒一時語塞,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同時,她也明白自己心裏不踏實的原因了。

鐘寒雖重權不重名,但這是從她的角度來想的。反觀衛亹,鐘寒倏然發覺,好像公子從一開始,就沒做過要封她官職的打算。王劍王劍,終究是王之劍。手下的權力再大,無名無分,亦只是借來的權力。鐘寒不知道,衛亹選她作為親信,予她至高之權,是否也正是因為她無官無位。

“小民冒犯一句,兵神忠于新王的目的,是為了成為王的妃後嗎?”峄陽加言問道。

“庸俗之見。”鐘寒冷冷回複,“我有我的志向,我忠于公子,是因為我們的志願正好相合。”

峄陽輕聲一哈,說:“新王能以王權實現心願,但兵神若要實現自己的志向,只能借由妃後之位。而且小民可以保證,您的封神之戰,不會比您作為王的女人更能留垂千古。”

鐘寒愕然盻視,恨不得将面前的女子一拳擊碎。但冷靜下來後,她又奇疑這特別的怒火。

當初跟随衛亹,她正是因為衛亹不随世俗。她相信公子與他人不同,也藐視那些以附庸為光榮之輩。因此她對衛亹的口氣從不恭敬,亦反對季滑傍身三晉的主張。但是今刻峄陽的話落後,不知為什麽,她感到自己的內心除了傲然輕蔑之外,還有一絲像是被說中的羞恥。

鐘寒憶起昨日,朝臣說:“她們是王後,自然能授命為将。”她不屑于這種說辭,但是現在,她又着實有些迷惘。她雖是高傲之人,但她的志向大于傲骨。如果朝中真不容女子,那她想要征戰沙場,是不是只能假借于後妃之位?

她不知道真有那日,自己會不會做這樣的妥協。也不知道這樣的假借,算不算自己最厭惡的附庸。她希望自己沒看錯人,也期望衛亹如她想的那般。但是這種寄望,是否也是一種依賴?抑或者說,她能有機會創下今日功績,是不是從一開始,就依附了衛亹作為公子的身份?

鐘寒又想起要迎魏女為後的事情,她感覺自己的心開始散亂了。

不對,不對……

鐘寒瞑目搖了下頭。

現在不是糾結這些問題的時候,她目前之要,是審出衛頹的下落。

“你可真會打岔。”鐘寒肅目斥道,“我怎樣與你如何?你只剩下八天了。難不成你還想效仿豫讓?可惜豫讓愚昧死忠,尚且留下了一個永世美名。而你這樣的草芥之人,就算是為義而死,亡在牢裏,又有誰能知道?”

“留名又能如何?人死一切無知。更何況,這世上也沒有什麽長留。”峄陽淡然說道,“小民只活自己,無關他人。”

“你沒有更好的選擇,自然只能這樣自我安慰了。”鐘寒駁譏道。

“兵神說自己的志向與新王相同,難道就沒有自我安慰的成分?”峄陽哂笑,“再說,志同者,道就一定相合嗎?”

“你不了解公子,也永遠都不會明白我!”

鐘寒覺得,今日再審也沒什麽用處了。于是,扔下這句話後,她就不屑一顧地擡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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