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三日·萬端如麻
第三日·萬端如麻
峄陽拔動絲線,複習着之前編好的段落。蘇小乙也被調走了,石室中盡是空寂。極靜間,唯有她的心突突暗悸着,怎樣都停不下來。就連絲線上的聲音,也随着她的心跳聲變得愈加嘈亂,響徹整個時空。
峄陽素來喜靜,可這種空寂讓她感到癫狂,就好像是整個世界都把她剔除了一般。
其實,峄陽一直在等待那個腳步聲。盡管她也不知道,如果鐘寒真的來了她該怎樣應付。但她想,早審早超脫。
争取歸争取,求生歸求生,她早已不期望自己能活下來了。她現在乞求的僅有一項,那就是在死前續完《弭争》。
這支曲子,先師傳給阿父時只有一個起首,後來,兩人續完了前段,她自己則接續後部。然而已經一連幾個月了,從在公子府開始,峄陽就卡在了曲子的終尾上,至今也毫無頭緒。阿父曾經教育過她,琴道需以德修,琴音即是心聲。《弭争》需要以一個最澄澈的心境去彈奏,否則五音就淆亂了。可最近一連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多得以至于讓她現在都無法全然接受。她沒有時間去适應宣洩,也沒有退路去逃避抉擇。
要是小時候,我不跟阿父學《弭争》就好了。這樣,也就不會有這種牽挂了。不過人要是連一點牽挂都沒有了,那死前的日子又該怎麽熬呢?
峄陽糾結着,帶着這份矛盾,再一次落指于弦。
商音哀怨,變徵凄寒。強行會神之後,曲不再由心而動,心反而随曲而亂。雜音之下,那個聲音又攢心而過,穿得峄陽渾身驚栗。
他們半道把你丢下了吧……
峄陽一滞,拔弦的手指霎時扣在了絲線之中。
“夫人,公子亹殺了大王,現在可能還要誅殺小公子,快逃!”
那日,那個男子傳完口令,立刻拽着他們向外跑去。伯姜懵亂相詢,但男子根本沒有解釋的時間。他只是一面緊張顧探,一面簡訴着主人的安排。為了不驚動其他奴仆,四人悄身奔向側門。可就在男子即将推門的一刻,峄陽忽地抓住他了的衣袖,說:“別動!他們圍過來了!”
“啊?” 衛頹哈出了一口冷氣。
驚喟聲還未擲地,門縫外就沸反盈天。男子帶着他們慞惶四竄,然而幾番進退之後,都只落得個首尾兩難。眼見無路可逃,男子幹脆拔出刀劍。他意欲以身開道,伯姜也顫顫于前。他們将峄陽和衛頹推到身後,燎心悸待着最壞的一瞬。
“左院……夫人,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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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亡之間,峄陽猛地憶起了什麽。她迅口急言,又循着男子回目的聲音,極力盻瞪向他的面孔。
“那兒不遠,牆角有一個狗洞……子佳阿叔,我們從那走!”
伯姜恍然回悟,忙領着衆人從旁繞去。疾步中,衛頹扶着峄陽小聲說道:“峄陽姐姐,你耳朵靈,一定幫我們聽着!”
“好,你看我的口型。”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峄陽已然收了聲。
伯姜帶頭,子佳斷後。衛頹牽引,峄陽聞聲。四人就這麽相系着,一路心驚膽戰地走到了左院。幸好那裏總是忘記收拾,遺的荒草繁高茂盛。加之今日風情又大,他們互相配合之下,恰巧可以藏住身形。
“等一下,好像有人來了!”峄陽捏了下衛頹的手心,用口型畫道。
大風襲過,衆聲紛雜。峄陽瞑神分辨着,風聲、草聲、腳步聲……她的耳朵天生靈敏,目盲之後更是訓練得極為銳利。只要她想聽,不管多麽瑣碎的聲音,她都能各分其類。
峄陽凝神細聞着,對方的腳步聲十分狡黠,她費了些時力,才循聲測出那人的位置。峄陽估算着鐘寒移動的規律,風聲一起,立馬抓住隐身的時機。一次又一次,幫他們險險溜過追捕,向狗洞悄悄挪去。
可是……也許是因為太過着急了吧。就在快要到達的時候,衛頹和伯姜匆匆跨過一塊坑窪。他們急趕着步伐,卻都忘記了提醒目盲的峄陽。就連掩護的子佳,也速跟着兩人的腳步一躍而上。那個被絆倒的人兒,就這樣被丟在了原地。
峄陽重重地摔在了那裏,待爬起身後,尚溫的手掌間便只落下了空氣。吹揚的疾風漸漸消停,她伸手四探,但惟有大把荒草雜雜劃過。峄陽惶愕地站着,沒有他人的牽引,她完全迷失了方向。
“阿頹?阿頹!”
這就是這聲阿頹的來源。
驚恐之下,她心中的理智潰然決堤了。
栅欄上的絲線崩的一聲裂開,飄斷的殘線輕輕一蕩,打向女子指尖。峄陽駭然一震,只覺得這輕輕一打刺入心間,比那日的鞭刑還要劇烈。她的鼻頭乍然一酸,可是心裏卻沒有很想哭的感覺。
猝不及防,一切都是猝不及防。身體好像僵木了一樣,只有在鐘寒來審訊時,才會因緊張而調動起來……
峄陽靜靜等着,已過去大半天了,兵神還沒有來。今日她是不準備審訊了嗎?還是說,昨日的那些話真的刺激到她了,她準備換一種方式,好好折辱自己?
峄陽不由得自嘲了一下。真是可譏,她竟期待起這種事了!
鐘寒并非是忘了審訊,只是今日魏衛兩軍交接,大王又要迎娶燕姬為後,她按例随同衛護,實在忙得脫不開身。起初她還心中焦慮,急着壓時間趕緊過去。後來她幹脆放平心态,反正去了也是扯嘴,不如先晾那丫頭一天!
忙碌之中,鐘寒其實也一直心不在焉。但真叫她去整理心緒的時候,她又下意識跳了過去。以至于到最後,身外的事、心內的事,都做的個懵懵怔怔。
她朦朦胧胧地陪完全程,朦朦胧胧地慶賀。禮畢後,鐘寒在外面找了個最不起眼的角落,自顧自地炙肉烘酒。
她拔着呲呲的火苗,思索着捉拿衛頹的事情。左院子的雜草已經讓人砍光了,但那個狗洞除了能證明衛頹是從這裏逃出的外,起不到任何效用。它就是正常的通向大路,沒連着任何的密門暗室。而且由于鐘寒身骨太闊,她根本擠不進那個洞口,最後看了半天,還是翻了牆才探過去的!
鐘寒獨自白了一眼,猛灌了口滾燙的熱酒。她又憶起峄陽那句“還有……”之後的語語,以及彼日季滑偷偷去刑審峄陽的場面。結合蘇小丙探來的情形,鐘寒想,那消息一定就是趙骍洩露的了,公子頹的下落也必然與他有關!那季滑似乎知道些什麽,只可惜這種知道,只會對自己的調查有礙無益。
一想到季滑和趙骍的關系,鐘寒都未免覺得滑稽可笑。其實最一開始,季滑是衛亹引薦給先王昭公,專程用來監視趙骍舉止的。但是這個趙骍的監視者,天長日久地督察着,現在倒和趙骍扭成一股了!就連今天拜賀,他們都是成雙結對的齊來同去。若非是明白真情實況,鐘寒恐怕都會以為,這兩人是對情比金堅的兄弟!
鐘寒拾了下快焦的肉脯,習慣性地又烤上幾塊,然後望着焰火久久凝思。
種種跡象已然顯明,可惜要動這兩個大人物,必須證據足夠确鑿。鐘寒忖度着,去套季滑那肯定是沒用的。他生性機警多疑,又時時緊盯着自己的動向。如果略加試探,必然會打草驚蛇。他身邊的巧文又和主子一個德行,蘇小乙、蘇小丙那兩兄弟根本應付不來。而鐘寒的傲氣又讓她蔑于接近兩人,不想費心思與他們周旋……
思來想後,還是得讓蘇小丙繼續潛查,從趙骍身邊的張平下手。
手間的醪酒已盡,鐘寒悶悶收回酒囊,只覺得以酒消愁愁更愁。說實話,要不是顧及着趙骍背後的國勢,季滑的名位又與自己的權力相抵,她真想帶着人直接闖到兩家中去,連搜帶抓的挨個審個詳細。這樣也省去一頓的彎彎繞繞了。
勢與力,名與權……果然失了哪個都不好走路呢!
鐘寒暗暗喟道。
“新王能以王權實現心願,但兵神若要實現自己的志向,只能借由妃後之位……收了王劍,您什麽都不是!”
爐上的肉脯早已烤熟,鐘寒雙瞳微渙,全然忽忘了身前溢出糊味。
峄陽,峄陽……到了最後,重點還是得回歸到峄陽!
那丫頭太能擾人心智,每當鐘寒考慮起下一步的計劃時,對方的話語便先堵住了她的思緒。那些語言就如同祭血的魔咒,遍遍襲來,次次質詢。鐘寒斬不斷這團亂麻,但是如果就這麽放置一邊,她又覺得阻塞窒息。
将軍,後妃,志願,抉擇……鐘寒不知道自己的失神主要是為了什麽,也不清楚自己對衛亹到底是怎樣的情感。如果說自己在意他的成婚的話,她的心裏其實也無多大的浮動。可是如果說完全不在意的話,鐘寒又覺得心裏猶如空了一角一般,時不時地漏來陣陣清風。
“兵神,我找了一圈,原來您還在這啊!”凝神間,蘇小乙驚叫着跑來。
鐘寒怔然疑視,這才發現賓客已然散盡。唯有自己擁着燎爐,還在夜下獨飲孤食。
鐘寒在糊煙中嗆咳了幾聲,忙忙揀下焦黑的肉脯。她串起那些已快成灰的炙肉,吹着熱氣問他道:“你消息打聽完了嗎?”
“打聽完了。晉卿得了重病,傳說熬不過今年了。魏侯天天都在招學士,但最近與李悝走得特近,也不知道想幹嘛。韓虎還是老樣子,楚王準備幫宋國人築城,魯王還在削剿三桓,齊王……”
蘇小乙将附近的國家一口氣報完,鐘寒逐個理着,扇着焦糊的煙霧,不自覺地吞下那些如炭的肉脯。蘇小乙瞧着她“自食惡果”的樣子,心中不由得默默好笑。他也不知道她是有心儉省,還是真的這麽就純粹嗜肉。不過他更奇怪的是,兵神成天吃肉吃肉的,咋也不見得長個肉呢?
“秦國呢?”鐘寒倏忽回過頭,盯着他問道。
蘇小乙頓然驚斷了閑思。他心虛地回道:“秦國……太遠了,我還沒來得及……”
“去查!”鐘寒嚴目令道,“哪怕多些日子,秦國的消息一時都不能斷!”
“是,兵神!”
蘇小乙吓得立正身子,慌忙行禮作別。但他也十分疑感,明明周邊有這麽多大國,為何兵神偏偏就看中了那個偏夷之地呢?
“您就是兵神!?”
蘇小乙還未退遠,清夜間,便倏然傳來另一個慌急的聲語。清羽跪到鐘寒的面前,氣喘籲籲地詢道:“大人,您知道大王的下落嗎?”
“大王不是去王後那了嗎,你是哪位?”
“奴婢是王後的貼身侍女,大王一直都沒來!”清羽不平地說道,“奴婢問寺人,寺人讓奴婢先不要聲張,去找兵神問問……”
鐘寒心想,這都幾時了。宮裏人心難防,該不會是……
清羽微微擡起頭,正巧對上鐘寒一雙威亮的眸子。那雙眼晴凝若鷹目,在暗夜中耀出警戒的寒光。
清羽駭了一跳,即刻的垂首低俯。
鐘寒冷靜心緒,滅了身前的爐子。她扯起侍女回道:“衛國雜事繁多,只怕他又被縛住了。你告訴王後不用着急,也不必多想。我去尋他回來。”
說完,她于暗處解下馬匹,入夜策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