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三日·撥雲見日

第三日·撥雲見日

夜色愈濃了,冷月高懸枝頭,投下凄清的寒影。

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鐘寒在宮裏跑了個圈,找遍了各個衛亹平日喜歡去的地方,可是每一處的所在都令她失望透頂,使她不由得心中自怨。鐘寒想通知衆人一齊搜索,可又擔心傳出去了謠言紛起,屆時賊人發動宮變,情況更對衛亹不利。精疲力盡之後,她只好稍稍小憩了一番,然後又開始了獨自搜尋。

不過鐘寒也決定,如果這次還尋落無果,那就必須得叫人了。

急促的蹄聲下,鐘寒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不安。她禁不住憶起過去,有刺客暗殺衛亹的情景。彼日,也是這樣一個孤涼的夜晚。當時她時刻守衛在屏風一側,方才避免了一場危機。

鐘寒懊悔自己一天愣神,也沒怎麽好好關注公子的行蹤。當初衛亹還是公子的時候,都是日日危機四伏。如今登臨為帝,按理說更需多加謹慎。要是他在這大喜的日子出了事……

馬兒奔了一夜,疲倦地摔在地上。鐘寒喘着粗氣,挖空記憶不斷回思。她忽而想到,今日公子從更衣時就愁雲滿面,席間更是強顏敷衍。也許……

也許他并非是遭遇了不測,而是尋地方逃避靜心了。

驀然間,鐘寒腦中綻起了一個所在。一個雖然荒誕,但是以衛亹最近的心态,卻很有可能會去的所在。于是,她丟下馬匹,乘着月色徑直朝那裏大步奔去。

衛亹坐在衛糾的墓旁,悶悶喝着酒,偶時灑下冰涼的幾滴。伯父已被封谥為昭公,是他自己選下的稱號。但衛亹不知曉,等到自己死後,衆人會給自己拟一個怎樣的谥號。衛幽公,衛厲公?

月光泠泠耀着,衛亹凄笑了一聲,将餘下的清酒一潑而盡。

他想起當初伯父還在世時,曾戲笑着催他說:“亶兒,你什麽時候成親,也請寡人一杯酒吃啊?”

他讪笑着推脫,結果剛會說話的衛頹也湊身過來,吚呀着說道:“成親是什麽?我也要吃……”

過去了,都過去了。一席帝位,斬斷了所有的恩情與親情。

其實衛亹并不想殺衛頹,他從十四歲時就被寄養在了衛适家,而頹兒是他的義弟。雖然衛适并不喜歡他的性格,衛頹出生後,他也早已離家游學。兩人相處時間不長,情感也不甚深厚。但衛頹畢竟才十歲……

衛亹悵然瞑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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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經下令殺過許多人,衛糾不是被他斬斷的第一條血脈,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可是這是第一次,他揮刃指向一個孩子。他想收手,可他卻又不敢收手。他擔心今日放了衛頹,明日他就會來反殺自己。

王道無情,真是王道無情。

要是小寒在就好了。諸人之中,只有她讓他安心。

衛亹想着,于腦海中悄然一嗟。

“公子!”

衛亹聆聲懵怔,遲疑着轉過身去。只見冷月之下,一個勁瘦的女子踏着清影,朝他疾步撲來。

“可算找到你了!”鐘寒岔着碎息喘道,半跪着坐在衛亹的身邊。

因為長時的奔波,她緊挽的髻子已經從冠中悠悠落下。它們在她的背後高高順垂,就如同當年束着的髽辮。兩側的髦發更是依汗而卷,胡亂地沾在額邊。

“小寒?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衛亹谛視着她焦灼的姿态,一股別樣的溫潮溺過心頭。

“猜的。”鐘寒蹙眉望着他,“公子跑這做什麽?王後正找你呢!”

“王後……”衛亹嗤聲嘆了一句。

“她才十六歲。我看了,以她那個樣子,掀不出什麽風浪。”鐘寒以為他在擔心這個,于是斷言寬慰道。

“你也才十六歲,可已經是兵神了。”衛亹谑着,随即神色沉了起來。

“小寒……”他說道,“那件袆衣,我本是為你準備的。”

鐘寒瞠然擡目,片霎啞聲懵神。

雖然心中早有感應,但那句話語還是宛如驚雷貫頂,直直地劈入魂間。鐘寒眈向公子,翕唇許久之後,方才斷斷續續地說道:“國事為重……公子若真心為我,那就等我完成任務之後,如約把那半個虎符給我吧。”

“哈……小寒,你就這麽在意軍權嗎?”

“公子,我只是想……”

鐘寒連忙張口解釋,然而衛亹伸出手來,捋起她甩到肩前的馬尾,輕輕地拂到身後。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也是這樣一個髽辮。當時它還短不過肩,如今已經長發至腰了。”衛亹感慨着笑道,“不過你也真夠叛逆的了,一個女子,妝容作風卻都和男子一般。當時我還在想,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漂亮的男孩子……”

鐘寒伫思長聽着,不知何言以複。

“小寒,今夜我不想回去。我不喜歡……不喜歡這種帶着謀計的婚姻。”

衛亹背過身去,躲了夜的流光。鐘寒默然靜望,又眺向漸隐雲後的月影。少時,她徐徐開口道:“可公子已是衛王了。”

“衛王……所以有的事情,違心也必須去做嗎……”衛亹輕聲嘆道。

“長道落寞,我陪公子回去吧。”鐘寒低言輕語,“我陪着公子……”

“小寒……”

“公子,如果你今夜不回去,魏侯知道了,将來不利于衛國。而且……”

鐘寒注目衛亹,緩緩相勸道:“我明白公子的苦楚,但我想王後應該也是一樣。公子,你還有我,你還可以逃。但王後從晉地遠來,她能依賴的只有公子。同病者,何必相殘。”

衛亹沒再說話,略略凝思後,他開始擡腳往回走去。鐘寒微松了一口氣,跟步護送而上。但在投目衛亹的背影時,她的心中更起波瀾。

直面真實的自我,鐘寒承認,她是喜歡過公子的。

那畢竟是四年的相處,四年的守衛。她在屏扆這側,他在屏風那端。

她喜歡看他映來的影子;喜歡聽他調墨的聲音;喜歡為他籌謀時的情氛;喜歡護他安危時的感覺。但鐘寒覺得,這份情感就如同那段隔着屏風的距離一樣,不會也不必再近一步了。

公子可能還會因為政事與其他公族的女兒結親,那沒有關系,公子本就不屬于她,她愛的也不是一意愛着她的公子。萬事以志為上,對她而言,所謂的心在一起,不過是致力于共同之業。

鐘寒也不否認,自己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亦曾多次依靠過公子的助力。在諸多的規教之下,是他排除俗見萬難,在府中給了自己一個自由生長的空間。這是事實。而誰都不能只身而存,這也是事實。

衛國獨立需依邦交,稚子站立需靠幫扶。只是獨立不等于孤立,依靠不等于依賴罷了。

追溯其本,鐘寒徹底明确了自心。她喜歡幫公子征戰天下,但她并非是因為公子的喜歡才要征戰天下;她被公子封為兵神,但她并非是恃着公子的寵愛才會被封為兵神;她與公子志願一致,但未來如生變故,她更不會因為公子的改變,而動搖自己的初衷!

衛亹已回到後宮,月亮也堪堪融于晨色。鐘寒長駐遙望,只見雲隙間微微浸出一縷旭光,淺淺地落印于她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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