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四日·進退兩難
第四日·進退兩難
不僅鐘寒,峄陽也一夜未寐。她惴惴長待着,已然迷失了時間。等到她自己都要消融在這恐怖的安寂中後,石室終于傳來了落鎖聲。
來人大步邁入,透來的腳步聲冰冷陌生。峄陽萦悸地聽着,一個、兩個、三個。意外又不意外的是,裏面并沒有鐘寒。
峄陽聽着那些人的行動,心裏反而安定下來。她配合地伸出雙手,任由他們捆綁上枷,然後順着他們的揪扯,穿過長長的廊道,又爬上崴腳的階梯。
前路坎坷。峄陽拼力瞪着眼前的黑色,雙手下意識地不斷前伸,直到腕上卡來一陣絞痛,她才忽憶起它們正被鎖在梏間。
峄陽心中慌虛,懾栗着探足寸試。可後面的人卻認為她在故意磨唧,立刻煩躁地喝聲一推。峄陽跌跌撞撞地走着,她不想被他們這樣來回推搡,但身處未知之境,她的雙腳又自然地生出了一種怵懼。身前的雙手也頻頻遺忘被禁锢的事實,總是一遍又一遍地摸索前掙,順着習慣犯下相同的錯誤。
就這樣連摔帶縮的不知折騰了多久,四人總算走到了地面之上。峄陽長長呼吸着外面的空氣,當和煦的曦光吻落肌膚時,她卻在溫暖中打了一個寒戰。
清風帶來了煙火的氣息,周圍的人聲也慢慢沸騰。但這一切更加劇了峄陽的怳悸,她聽着周圍的環境,又感受了下日光的強弱。霎然間,一個可怕的念頭恍地穿中心靈。
這種架勢,這種地點,他們恐怕是對自己失去耐心,要将自己處死了!
《弭争》怎麽辦?我也要像阿父一樣了嗎?那阿母的獻祭……
峄陽永遠都不會忘記,阿母兵亂操琴時的那一抹回眸,以及當時,阿父被擄走前最後一絲眼神。
那一瞥的目色都很輕盈,但卻是像逸走的靈魂一樣,帶走了他們所有的生息。目光遺落之後,他們的存在便統統消痕,所有的生命之跡,只寄入了峄陽心中的《弭争》。
峄陽和父親一樣衷癡于《弭争》。但不同的是,《弭争》是阿父修禮救德的期冀,而對峄陽來言,卻是她活着的希望。
峄陽覺得整個世界都已經死了,頻頻的戰争也讓每個人都覺得,死比生更好。
亡人如狗食,平民如草芥,兵将如殺器,公侯如猛獸,貴族如蠹蟲,王室如傀儡……她看得見屍體,看得見殺機,看得見争霸,看得見稱王,卻唯獨看不見人性。
無命無知無情無義,這似乎是适應亂世的最好法門。就連她自己,如果不是為了續作《弭争》,可能也早已自盡解脫,或者活成一樽空洞的人偶。而且有時候,峄陽也不是沒有分毫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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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未完的《弭争》,不斷激着她的求生之志。而每當殘曲由指尖游梭而下後,母親的生命、父親的音容,以及她自己的祈訴,都會随聲注入心房。
《弭争》是她回憶往昔的媒介,也是她祈願未來的信仰。
峄陽相信《弭争》所具備的力量,也憧憬《弭争》所描繪的圖景。天地之和,人世之和,一切都是那麽的美好,就像一個醉人的神話。但是她不奢望這個曲子能讓亂世太平,更不奢望自己能用這個曲子修禮複樂。
她只求這個曲子能分舍下幾個音符,讓所有飄零的庶民,在悸罔間得到一絲不斷的希望,就像她曾得到過的那樣。
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為了續住自己的這絲希望,峄陽甚至還曾自私地想過,要不不要這麽着急地将它續完,不然自己真就無所憑寄了。
早知道就不這樣想了,這下可真續不完了。
峄陽思量着,不由得自嘲低笑。
她慣然地向前挪步,猝然間,身邊的人又将她狠狠拽住,強行固停在原地。
“兵神,人帶來了。”那幾個小卒拱手作禮,對着背立的寒影說道。
“知道了,下去吧。”
鐘寒緩緩旋身,回望向笑意未卻的峄陽。她微微揶揄着說:“你還真是一點都不畏懼呢。”
“小民看不見,自然不會怕了。”峄陽輕聲回谑。
“那你總摸得見吧?”
鐘寒解開峄陽身上的桎梏,順手摔在地上。她從背後扭住峄陽的雙臂,拖着她走向旁側的刑具。峄陽下意識掙揣着,但所有的抵拒都被背上的巨山不斷抑遏。一股強大的力量從後逼壓下來,制得她的腰身不得不緩緩傾俯。
“這是生人圭,公輸班的弟子做的。”
鐘寒按穩住她,箝着她的手腕向前觸去。峄陽的指肚強落在一個刺尖上,然後随着尖頭刃邊向下撫游。一把似矛的細劍在黑暗中描出雛形,那長劍斜立着,直指向她心髒的位置。
“這個劍表甚是鋒銳,從胸骨穿過去應該不會很痛。只是它貫刺的速度實在太慢,讓人着實難熬。到時候你就懂了。”
鐘寒輕附峄陽頸側,耐心地解說道。
她又扯開對方僵結在劍刃上的皙手,柔和而有力地牽引着,拉着它做了幾下測量的動作。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寸。”鐘寒低吐字語,執握着那只手繼續碰向架起的箍環,“這個會咬住你的腰。不過別緊張,要是感到麻木了,也不是沒有一點活動的餘地。”
鐘寒脅起峄陽的手指,細細觸向環內的突齒。峄陽依然面色不驚,但鐘寒明顯感覺到,她的肌膚在自己身前變得越發僵硬,膚下的骨肉也滲出隐隐的顫意。
“這邊的繩鏈,每過一個時辰就會往前放下一點,同理,那邊的就會收上一點。它們就這樣向前牽拉着,直到你從劍表完全滑下,在地上合成人圭。”鐘寒抓着她摸撫兩側的鏈繩,細細闡說道,“它們有時候走的多,有時候走的少。不過以我之前的試驗,一般是一日又半人死,兩日之刻屍穿,三日之後落圭。”
峄陽惴息聽着,離魂一般的任由對方牽制。待鐘寒驟然松懈後,她的手還僵撫在刑具之上。
峄陽機械地來回輕拂,半響,緩緩吐聲說道:“兵神不是說不用刑訊逼供的嗎?”
“我傷你了嗎?兩天後,如果你真變成了人圭,那是你自己不愛惜生命。”鐘寒理直氣壯地哂道,“你仔細認真想好,現在你還剩六天,等會你就剩一天半了。”
峄陽垂眸沉聲,少焉,她眨了眨眼睛,勉強勾起唇角。
“一天半也好,我死了,你就更問不到阿頹的下落了。”
“比起他的下落,我現在更好奇的是他會不會來救你。”鐘寒挑眉輕嘲,“我已經讓人傳了下去,說大王下旨饒恕公子頹之命。只要他主動前來,我馬上就放掉他的忠仆!”
峄陽一怔,沉凝的空瞳忽然混沌了。
“你猜一猜,他會不會來?”
鐘寒近到她的耳畔,喃喃說道。
衛亹正在庭院中投壺,季滑趴到他身側,将鐘寒的審訊之狀詳實悄訴。衛亹聽畢,禁不住大笑了起來。他調笑着說道:“真沒看出來,小寒那樣的人兒,身邊居然還能有創制刑器的工匠!”
“大王,那個丫頭并不怕死。這個辦法,真能審出來嗎?”
“直截了當的死當然誰都不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更可怕的是身處生死之間。”衛亹陰了陰雙目,半谑半嘆地說道,“而且,就算那小丫頭堅定不移,如果頹兒始終不來,那她也必定絕望,不會再為他死忠了。義父在世時,不是經常說頹兒寬厚仁善,我心性沉涼麽?現在我倒要看看,他是真的寬厚仁善,還是僅僅的懦弱僞善!”
一支竹矢飛入壺心,衛亹感到一種很痛快的感覺。以前,衛适看不上他殺伐果斷,總用道德之規來束縛他。現在,他也可以用道德之規來挾制一下他的兒子了!
頹兒啊,你可最好自己回來呢!不然,你就對不起你父親的期待了。
“大王,兵神說您願意饒衛頹一命。那要是他真伏罪回來怎麽辦,我們不殺了?”季滑又裝傻問道。
衛亹讓仲安把陶壺挪遠了點,他執箭眯着目标,諷刺道:“你說呢?”
“哦,大王英明!大王放心,臣明白了。”
季滑立刻會意,恭恭敬敬地起拜而別。
“頹兒,不能走!頹兒!”
狹暗的倉房內,伯姜拔出刀抵在頸上,用身體擋死了大門。被攔住的男孩悲憤交加,急得頓足說道:“娘,峄陽姐姐要死了!我們已經負了她一次了……我們已經負了她一次了!”
衛頹帶着哭腔聲聲懇求着,伯姜死絞着眉毛,執刀的手指卻也在不斷地激顫。她含淚注視着兒子,良久,呫嗫哽咽道:“你去了,我們都是死……”
“兄長不是說……”
“別叫他兄長!”伯姜淩目喝道,“他讓你認罪!你去了就是認罪!那個季滑給你造了十多條罪名,你以為你還能活嗎?別天真了!他說饒你這個罪過,一樣可以處置你別的罪過!他說他不殺你,一樣可以逼着你自殺!只要你回去,你就是個死!”
“娘……”
“你如果執意出去,那就看我先死在這裏!反正早晚也是一樣的……”
伯姜怒斥着,垂垂失聲痛哭起來。
衛頹癱坐在地上,默默地掩面拭淚。他不甘地嗫嚅道:“那峄陽姐姐怎麽辦?峄陽姐姐怎麽辦……”
一想到那個可怖的刑具,他頓時澀了聲音,堵住口舌不斷地抽氣。
“頹兒……”
伯姜看他憋紅了雙頰,遂放下匕首,緩緩地前身相撫。
她凄聲勸着他說道:“頹兒,娘也想救她。娘知道,我們對不住她……可是事已至此,我們要是去了,子衡和子佳阿叔怎麽辦?我們已經害了峄陽,不能再連累恩人了……”
伯姜咬咬牙,似是自我安慰,又像是自欺欺人地說道:“峄陽那孩子……她是個好孩子。她為你撐到了現在,她要你好好活下去!你若是去了,那就枉費了她的心意,她的苦也就白受了……所以就算是為了峄陽,你也絕對不能去!”
衛頹沒有回言,他的心中埋有千般反駁的話語。但是這千般話語,全部化成了無盡的淚水,從眼中無奈流洩。漸漸的,把他的堅持也沖潰了。
衛頹知道,母親說的有道理。但他更清楚,如果他是峄陽,他寧可對方感情用事,做出那個最不智的選擇。他也很想一氣拼逞上去,不就是個死嗎!死就死吧,總比讓峄陽孤獨上路好。到時候,還可以在刑場上毒咒衛亹,為峄陽和自己罵出一個公道!這樣讓那個衛亹即便是活着,也能夜夜的夢中不寧!
他想這樣做,他覺得自己應該這樣做。但是他也怕死。他才十歲,他也想活到長大的日子……
衛頹不知道該怎麽辦,他的淚水從未斷線,但他依舊強忍着,沒有哭出丁點的聲音。他只是不斷地抽搐顫栗,拼命咬緊堵嘴的拳頭。一絲哀怨的血涎,從他的牙下幽幽流落下來。
他厭惡這樣的自己,但他又不得不接受這樣的自己。
衛頹閉上眼睛,發出心底的最後一抹掙紮。他呢喃道:“娘,我們能不能,能不能求求阿叔……也許他會有辦法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