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四日·一念之掙
第四日·一念之掙
這兩日的天氣益加寒酷,前天的雪花還未化盡,今日又落下了些細小的霰珠。夜色下,蘇小丙趁着黑影悄身奔來,向鐘寒回報近日的消息。
“兵神,那個張平果然有鬼。昨天夜裏,我看他偷偷跑出去。我想去跟,但又不方便,就沒敢輕動。兵神,您說呢?”蘇小丙問道。
鐘寒略加思索,對他說:“能跟就去跟,跟不了的話,不要貪功。你去幫我算幾件事情,我自有道理。”
鐘寒擔心那個盲人聽見,又退後了幾步,這才敢對着他悄聲安排。待蘇小丙得令離去後,鐘寒思考着他的話語,再次斜眺向遠方的峄陽。
感覺這東西,說好了是直覺,說不好了就是多疑。如果再加上不喜歡的因素,那就可以冠上偏見。
鐘寒不知道自己屬于哪一種,她只是覺得,自己愈加确定,衛頹就是趙骍私藏的了!
鐘寒暗暗琢磨着,雙眼在雪天結起一層冷霜。突然間,生人圭的繩索又向前拉一點了。她遙遙看去,發現将将走到了六寸。劍表的刃尖已經不再明顯,它埋隐在垂近的衣襟下,随風刮蹭着布帛上的繡線。
峄陽發出一聲低嗳。她看不見刀尖離自己的距離,但放大的感官讓她覺得,下一步,劍表就會穿透胸腔。兩側的繩索每動一下,她的內心就會顫抖一下。她覺得這短短的一日裏,簡直比她的一生還要長久。
峄陽斷定,鐘寒是不會讓她死的,不然她也不會這樣大張旗鼓地折磨她了。能費這種心力,反而說明她十分重要。只要她咬緊牙關,就可以通過試驗……沒錯,這就是試驗!極境造殊心,她不會讓她得逞,她反倒要借這個機會,思索一下《弭争》的結局……
峄陽這樣想着,默默為自己鼓足勇氣。
可是想是這麽想的,在這種情境下,別說是臆斷推測了。即使是板上釘釘的道理,你的身體也不一定能跟得上你的意志。而你的意志,也不一定像你想的那樣堅定。
每當身上的繩索稍稍一動時,即使不是向前牽引,峄陽亦會駭出滿脊的冷汗。除此之外,這一日裏,集市上前來觀看的人也絡繹不絕。縱然有士兵圍擋推阻,她的銳耳還是能聽見諸多的紛議。
峄陽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獵奇的物件,在受刑中任人賞評哀嘆。而自己的凄慘與痛苦,皆成了最精彩的戲碼。她煩惡這些哄哄鬧鬧的讨論與點評,好容易熬到了夜裏,可靜夜下清晰的牽繩聲,又給她帶來另一種的崩潰和煎熬。
別說想《弭争》轉移注意力了,她現在唯一能想的,就是不去思考衛頹。
心底總有一個聲音不斷回蕩,把衛頹藏身的地點頻頻送到嘴邊。峄陽竭力咬緊牙關,意圖屏住溢出的聲音。可是她越來越感覺到,自己快要堅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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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背叛嗎?會背叛嗎?峄陽問着自己,她也不知道答案。
她不希望衛頹因她死去,可她又熱切地盼望着,阿頹和夫人能帶人來救自己,就像她以前聽說的劫法場那樣。哪怕中途放棄了也沒有關系,至少他們來過了,來過了就好……也許,他們會來的,只是還不到時機罷了。但是算了,還是別來了。千萬別來了……
峄陽自相矛盾着,嘴角勾起一絲苦笑。
值得嗎?害怕嗎?
不要緊,沒事的……
峄陽不斷告示自己,她不怕死。從小到大,她看過了太多的死人,也經歷了太多的至暗時刻。她恍然憶起,當初自己被擄走發賣時,也是在這樣一個市集。她當時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可最後還是活了下去。峄陽相信,只要自己堅持下去,最後一定會沒事的。而至于阿頹……
峄陽想,即使阿頹和夫人不來救自己,那也無所謂吧。
雖然心痛,但他們是值得自己為他們犧牲的。畢竟當年,公子适全是憑着悲憫之心,将自己帶回府中。夫人更是不諱重疾,親身侍料自己。而阿頹,從小到大,他一直都是她最好的眼晴。
他幫着她識路,亦幫着她識字。
每天下學之後,阿頹都會伸指點向她的手心,一筆一劃,默下所有詩文。他為她講解,為她頌讀,不論學業多忙,都不曾有過絲毫的厭煩。正因如此,峄陽才會目盲而文不盲。
峄陽眼前的世界是黑暗的,但在公子府中的這幾年,她看到他們的人性了。
她不能說,不然自己就算是活着,那也與死無異了。如若鐘寒任由自己死亡……那也就這那吧。
殘缺的《弭争》雖然可惜,但是相比被污染,峄陽寧可它玉碎。
不能說,絕對不能說。
峄陽一次次叮囑自己,她覺得這次,自己的理由已經足夠充分了。
牽繩又牽扯了一下,峄陽向前一晃,劍表的刃尖冷冷地刺在了皮肉上。那尖刺尚未紮破皮膚,可就在它穿透衣服的那一刻,峄陽像觸了電一般,不可控制地驚叫起來。
“不!不要……”
鐘寒還在飲酒,聽見動靜,她立刻收了酒囊。但剛擡起腳來,她又淡定地歸複到了原地。鐘寒想,反正離下一次逼近還有一個時辰,先讓她慌一會再說吧。
“兵神!兵神!兵……”
果然,對方慘悸地喚着,聲音一次比一次要凄哀。
“怎麽了?哦,原來已經這麽近了啊。”鐘寒不緊不慢地過去,悠悠說道。
“兵神……我……我說……”
“嗯。”鐘寒在劍表刺入的地方輕輕探了探,然後把住她悸顫的雙肩。
“我……我說我想知道,您和新王相合的那個志願是什麽。”
峄陽在寒夜中驚栗着,最後還是下意識改了口。
鐘寒木在那裏,她瞠眙着峄陽膽顫而執拗的樣子,一時沒忍住,抓着她往前使勁一按。生人圭在她的施力下提前運轉,劍表刺入皮肉中,滲下一滴新鮮的血珠。
“你真以為我不會殺你嗎?”鐘寒望着悸懼的人兒,凜凜發言道。
“明日你就會變成一具屍體,而你愚忠的那個人,他根本就不會在意你的死活!”鐘寒眼中浮升愠色,随後,又擡颔相譏,“你的夫人和阿頹,也許正巴不得你快些死。也許這個時候,他們正在埋怨你為什麽還沒死!畢竟你一死,他們就徹底安全了。那些貴族子弟,你以為他們有什麽情義?反正他們會想,他們是天命的公子,你是生來的下人。像你這樣的人,為他們而死那是天生的福氣!”
峄陽長垂着頭顱,沉沉哽咽無聲。
“想一想你的《弭争》。你不是還要寫《弭争》嗎?”
鐘寒總算記對了那個曲子名字。談至此事時,她又放緩了語音,改聲溫溫相勸。
峄陽靜聽着,依舊沒有做出回應。稍等了幾刻後,鐘寒松開手,決然踏步離去。
她又退守在了後方。想起自己剛才的話語,鐘寒忽然發覺,她連衛亹也一并唾罵了。她自嘲地呵了一下,覺得自己倒真是天生的守衛命。之前守着公子亹,這會又要守着這個死倔的囚徒。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有人守着會自己。
鐘寒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再一次悠閑地打開了酒囊。但她眼角始終跟注着峄陽,凝彙的心神裏,也在默默計算着剩餘的時間。
鐘寒感到自己也有些可譏,受刑的明明是峄陽,她卻比她還要緊張。慘夜下,雪花随着霰珠一起落起來了,鐘寒哈了口氣,感嘆道衛頹還是快點過來吧。這樣,他才不負了峄陽的死忠,也不負了自己的死守。
峄陽嗫嗫啜泣着,胸前的血滴已徐徐凝固,只剩下她仍在發抖,還在動搖。夜色慢慢褪去,牽繩又向前進走了一點。劍表開始擦向她的胸骨,方愈的傷口頓時綻裂開來。峄陽無助地向下傾去,覺得自己的腦子馬上就要崩炸爆裂。
撐一會,再撐一會吧。
她閉上眼晴不斷叨念着,就像一個發瘋的巫人,重複着毫無功效的咒語。她自我麻痹着,自我掙紮着,自我癫狂着,又自我勸說着。朦亂之中,峄陽産生了一線幻覺。她看見伯姜牽着衛頹,小心翼翼地朝自己走來。她激動地睜大雙眼,但脆弱的迷夢即刻破碎,只餘下滿瞳的虛無,霎時填滿眼珠。
峄陽絕望地合上雙眸。既然睜眼閉眼,前面都是無止的空盡,那就做夢吧。畢竟在夢裏,一切尚且是有顏色的。在臨死之前,先自醉于癡妄的夢幻……
霰雪漸淡,朝晖漸漸破夜而出。當第一縷晨光快要撫在峄陽身上時,真的有幾個謹饬的腳步聲,似有似無地向這邊漾來。
峄陽心神一震,她睜開眼睛,又趕忙地阖目悸聽。屏息确認了一陣後,峄陽驚異地發現,這不是幻覺!
那些個腳步聲,它們輕輕弱弱地走着,戰戰兢兢地藏着。一步又一步,朝自己的位置慢慢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