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五日·變生不測

第五日·變生不測

旭日還未升起之時,兩個黑衣人踩着殘餘的夜影,悄聲爬上刑臺。他們湊到峄陽身邊,觀測着生人圭的運向,然後小心扶起峄陽的身體。

鐘寒在暗處偷窺着,她默默擡手,準備對旁邊潛紮的小兵施發號令。猝然間,她發現前面的狀況有些不對。扶着峄陽的那個人更像是在挾持她,而另一個撥出刀劍後,不是想要砍斷繩索,而是準備向她的頭上揮去!

鐘寒右肩速斜,疾手投去身負的劍筝。伏枭急厲飛劃,在劍刃落下之前搶先一霎!它将刺殺者擊砸在地,又趁着餘力旋弧而過,撞倒挾持者的身體。

鐘寒帶着手下一躍而上,把欲逃的兩人生生擒住。而峄陽迷愕地聽着這團混亂,還未徹底反應過來,兩側的縛繩便又開始了下一輪牽拉。

劍表遽然沒過她的肋肌,再往下一步,可能就是刺破心髒。

峄陽覺得自己的呼吸開始吃痛起來,她抑聲呻/吟着,鐘寒趕忙回身相顧。但出乎兩人意料的是,鐘寒方蹲下身來,又有一支箭矢淩空而射,疾疾對準峄陽。

鐘寒徒手急抓,卻只握住箭的尾羽。流矢迅飛而入,徑直射中峄陽的左胸。不過因為鐘寒的這後抓一阻,它也稍稍減緩了殺力,還沒有深穿到要害。

小兵立馬圍護上來,鐘寒戾目四顧,但射箭之人早已消然無蹤。被俘的那兩個殺手意欲咬舌自盡,被鐘寒發現後,一掌擊暈在地。鐘寒看着他們的相貌,一時思憶不起什麽。而且她也無心思憶,在下個時辰到來之前,她火速砍斷峄陽身前的箭杆,将她從生人圭上小心解了下來。

“把嘴給他們堵嚴,手腳都鎖死。”鐘寒瞅着地上那兩人,對小兵說道。

鐘寒打量了下地上的斷箭,覺得那羽毛甚是特別。于是,她又把它拾起來,交給一個小兵說道:“你去查查,公卿裏都誰用這種羽箭。”

峄陽殘喘着不斷打噤。她覺得自己越發的冷了,整個人就好像掉到了雪窟裏一樣,就連喘息間的血腥味,都凝成冰碴滞在了肺裏。峄陽習慣性地伸手摸索,結果一把抓到了鐘寒的甲衣。她這才醒悟過來,自己正全然躺在鐘寒的懷中。

峄陽覺得有些羞恥,她撐着手想要支起身體,但僵凍的身子,卻又不争氣地偎向了對方的體溫。

“還有你,拿藥匣到石室找我。”

鐘寒向下瞥了一眼,解下戰袍蓋在峄陽身上。她抱着她慢慢起身,穩步躍回石室。

鐘寒将女子緩緩平放在地上,她剪開峄陽的衣服,用藥酒仔細拭淨創口上的血污,然後估摸了會箭頭勾刺的位置,試量着該如何拔出。峄陽的雙唇抿成一條緊線,不論對方怎麽擺弄,她都死死咬住牙關,不願發出一點脆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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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寒估量得差不多了,拍了下峄陽的頭将其托起,然後就着袍子團起一角,滿滿塞入她的口中。峄陽感覺箭頭在骨肉間活動起來,她惵息悸待着,不知過了多久,倏地一下,一陣劇痛乍然從胸間穿走。她順着力度後弓身子,幾絲細風趁機從瘡口梭滲而過。

“呃……”

拿下布團後,峄陽吐出幾串血沫,她急急喘促着,但還是沒壓得住一聲呻喚。

鐘寒捏着箭頭看了看,沒認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于是她先把它放到一邊,倒了些創藥敷上傷口。鐘寒細吹着藥粉,待箭瘡的地方鋪平蓋嚴後,又向上去治被生人圭刺傷的所在。

鐘寒心煩意亂地撕着布條,一時之間,她都有點弄不清到底誰是峄陽那邊的人了。衛頹對着她不聞不管,甚至還可能是欲殺之而後快。而自己這個審訊者,為了審出情報時刻挂意着她的安危,上完刑後,還得對她又救又治的!

鐘寒覺得自己不該讓她這麽舒服,生人圭的刑還是太輕了。要是抓的那幾個人沒什麽用處,她得再想點法子磨一磨峄陽的韌勁。而且有時候,她也真想像季滑那樣,排着給峄陽上一遍酷刑。即便是問不出來,好歹也能洩一洩怨火。

鐘寒正沉眸想着,忽然,幾點指尖如蜻蜓點水一般,輕柔觸上她的面頰。

“做什麽?”

鐘寒微懵,一把打下峄陽探來的手指。她發覺峄陽似乎已适應了痛楚,又恢複到了原來安然不驚的樣子。

“一時好奇,想看一下兵神的樣子。”峄陽竭力擠出一絲笑意,她縮回手,微聲說道。

“看來我還是對你太好了。”鐘寒冷言姍诮着,故意用狠給她包紮。

峄陽揪了幾下眉毛,在疼痛間反而笑得更開朗了。她虛弱地問道:“兵神躬親為我包紮,這也是為了審訊嗎?”

“你還不能死。”

“那兵神現在醫治小民,日後還是要再殺小民的。”峄陽巧笑說着,再一次婉婉繞道,“與其白白費心費力,還不如現在就殺了小民,或者……”

“我是不會放了你的。”鐘寒一眼看透她的心思,打斷她說道。

“小民知道。”峄陽讪笑谑道,“兵神若放了小民,那就跟小民姓了……”

“同樣,小民若招了阿頹下落,那小民也不叫峄陽。”

峄陽想從鐘寒身前下來,結果一亂動,痛得打了個寒顫。鐘寒用戰袍裹緊她的身體,将她輕放在地上。

鐘寒站起身,默默看了一會後,對地上的女子問道:“如果射殺你的人是衛頹,你還會忠于他嗎?”

“如果你我互換,你可會背叛衛亹?”

“我不循規蹈矩,亦不順從道德。”

“所以,如果有一日他不再是你心裏的樣子,你也會背棄他是嗎?”峄陽問道。

鐘寒蹙額睨着她,說:“你又想離間了?”

“小民沒想離間。小民相信,兵神有兵神的追求。小民尊重您的追求,但請您也尊重小民的信仰。”

峄陽幹笑着,稍後,低聲輕輕呵嘆。

衛亹方處理完宮內的事務,正煩累不已,準備拿冊竹書休歇。結果他還沒喘回兩口氣,鐘寒便執箭走了進來。

“公子。”鐘寒說道,“今天早晨,我的囚犯遭人襲刺。我派人去查了,只有趙骍有這種箭。”

鐘寒将斷箭推過去,繼續說道:“他家近日的用度比以往多了一些,庖丁做飯的份量、盤箸所用的數量,也對不上屋裏的人頭。那個張平行動鬼祟,天天跑向西集。公子,你要做好準備,衛頹可能就是趙骍藏的。”

“你派人去監視趙骍?”衛亹寂聲了良久,最末,微微地責備道,“他好歹也是公族大夫,如果讓三晉知道……”

“季滑不是也一直在監視他嗎?而且他背後的力量再強,他現在人也在衛!”鐘寒不服的說道,“公子,其實我們沒必要這麽忌憚他。顧慮得越多,反而越長了三晉的威風!咱們成事前都無所畏懼,如今兵權皆得,又何必去害怕他們的臉色呢?”

從鐘寒來到衛國第一天起,衛國就在做趙家和魏家的附庸。那趙骍或許是萬般無奈,但也确确實實當了三晉牽壓衛國的工具。鐘寒實在不明白,過去衛糾當朝時,公子對趙骍一直都是恨恨欲除。為何自己親政之後,倒軟了立場變意相護了?

“不是怕不怕的事,你不在朝中,不懂當下的形勢。伯父在位時,已經将衛國荒得氣數半無,要振立不在一時半刻,但要被吞并卻可能在朝夕之間!如今重在恢複生息,無謂的麻煩何必去招惹呢?”

衛亹滿面陰雲地說着,從坐席間懆懆起身。他這幾天對着那些心思各異的臣子,理着各個貴族之間的關系,頭中本就煩痛不已。如今又聽到鐘寒質詢的口氣,心裏不免地蒙上了一層愠霜。

“先獨立,再談休養生息。否則繁盛安然,亦不過他人之苑!”鐘寒嚴目說道,“撇開這些大的不談,我只問公子,如若衛頹确為趙骍所藏,我與他相對之時,王劍可否能一路暢通?”

衛王頓然啞口難言,正巧此時此刻,門外的仲安插足而入。他恭馴地上報道:“大王,王後病了,她的侍女求見大王。”

“病了去找宮醫,找寡人做什麽?下去!”

衛亹焦躁地擺手一吼,似乎是找到了一個很好的排釋點。仲安被吓得一激,忙跪倒在地,告着罪而別。

衛亹看他恐懼的樣子,略微壓了口怒氣。他立在那困惱了一會,對着鐘寒接續說道:“他在朝裏的位置特殊,你先把證據弄足夠再說吧。”

說罷,他坐回了原位,拿了那冊簡書重看起來。

衛亹本想靜一靜,消消煩火。可惜那鐘寒從不是個看眼色的,她毫不相讓地說道:“足夠……怎樣才叫足夠?公子又不讓我跟蹤,又要證據充分,等到證據充分了,人早沒了!”

“那不是還有一個侍女嗎?怎麽,你還沒審出來?”衛亹将竹簡一撂,斥聲說道,“實在不行你就交給季滑!”

“季滑?”鐘寒嗤了一聲,“他只會死上刑。”

“怎麽,你憐恤她了嗎?”

衛亹擡眼盯視着鐘寒,疑目質問道。

鐘寒聽着他的話語,像是被冷箭暗刺了一般,紮得心中驚疼。她驟然淩眉,怒言說:“憐恤?我恨她入骨!四年了,她是我唯一的敗績!”

她懑懑說完這些話語,随即,便氣得再難發出一言。氛已僵炙,鐘寒捎起一陣疾風,草草行了禮後,徑直離殿而去。

鐘寒一生都在追求極致,在與衛亹謀權的那四年裏,她屢出屢勝,已然慣适了成功的滋味。雖然說,她也并非不能承受絲毫的失敗,但是這種簡單的失敗,讓她實在難以忍從。

鐘寒蹙額凝思着,默默捏緊竹筝的系繩。不知不覺間,她審訊的意義已開始變質。征服峄陽的欲望慢慢超過了擒拿衛頹的念頭,而擒拿公子頹的目的,亦漸漸偏移了自己最初的動機。

鐘寒躁躁擡步,意欲回到石室再審。可她還未下階,上次的那個侍女便又忙身過來。清羽灼灼堵住前路,跪求道:“兵神,奴婢冒死求您幫幫忙,王後……”

“病了去找宮醫,找我做什麽。”

鐘寒漠然答着同樣的話語,撇開她徑直走下。清羽不甘放棄,一路疾跟着鐘寒。她扯住衣角跪抱住她的腿腳,死死攔截道:“兵神,奴婢找過了,他們不來!奴婢也想派人去找趙大人,可沒人願意去!奴婢又不知道他住在哪,只好……”

“沒人?”

“新婚那日,大王雖然回來了,但卻是在案邊睡的。宮人都說大王遲早會廢後,主子年輕,性子又軟,于是他們就都不尊重了……”清羽訴苦道。

“那你憑什麽認為我就會尊重?”

清羽聞聲一僵,眨巴着眼睛放開了雙手。

鐘寒哼着前行幾步,在心裏咒了一句後,想想還是停下了腳步。她剛欲回眸,去喚那個被抛下的小丫頭,忽而感到一絲戾風從後襲來,直直地刺向身前。

鐘寒下意識格擋一踢,劃拳扭去。地上傳來一聲利簪碎落的玉響,不出三招後,清羽便被她鉗制于手下。

“你會武功?”

鐘寒警色盈目,重新觀量了下腳前的侍女。她冷嘲道:“這麽有本事,怎麽不去把宮醫綁來?”

“綁來他們也不會給主子好好治,反而會連累主子!”清羽被鐘寒鎖得氣力盡無,卻仍硬聲請道,“奴婢知道自己打不過兵神,但奴婢知道,您并非他們那一類小人!當下緊急,奴婢只能纏着您。只要主子安然無恙,事後要殺要剮,任憑兵神處置!”

“真抱歉,我比他們還小人。”鐘寒将她狠狠放開。

清羽萬念俱灰,伏在地上深深喘息。就在這時,她倏然又聽到對方說道:“後宮的路怎麽走?我不認得!”

清羽登時重燃了精神。她也不顧身上生痛,立刻起身帶她走去。

鐘寒一面跟行一面自罵,剛剛她還把趙魏全族給恨了一遍,現在倒又去救他們家的女兒了!她想,反正四處戰亂,日日都有死人。燕姬病死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剛好除去一個三晉的隐患。既然大王都沒發話,她又何必多管閑事呢?

不過鐘寒也十分好奇,清羽身手不差,按理王後更應非凡。而且依照慣例,都只有貴族肆意殘辱下人。以下犯上,那簡直是癡夢之談!那燕姬身為王後,出身公族,又有這種女子護持,怎麽會活得比奴仆還要卑微?

難道她也有所藏?

鐘寒思忖着,倒真是想見一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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