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五日·不虞之隙

第五日·不虞之隙

趙骍正在家用膳,桌上有鮮脍栗黍,米酒菜羹。但是不論怎樣的美味,都消不下他心裏的不安。趙骍胡亂強塞着,待佳肴入肚後,滿腹的驚悸,則都化成了胃上的痙攣。

“大夫真是心境非凡,都這個時候了,您居然還能安然就餐!”

趙骍放下筷子,無可奈何地迎接那個不速之客。他看季滑臉上劃過一絲別有意味的神色,于是發問道:“如何了?”

“您這個舅父做的可真好,連甥女病了都不知道!”季滑诮責道。

“什麽?燕燕病了!”

趙骍扔下剛拾起的筷子,一步沖到門外。季滑追了半天,才勉強把他拉回來。季滑攔着那個心急火燎的男人,勾唇安慰道:“放心,兵神去顧了。有她在那坐鎮,您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兵神去顧燕燕?”

趙骍覺得不可思議。

“是啊。”季滑譏弄道,“還成天争什麽軍權,我看她就适合待在後宮!不過王後的病還不算緊要,關鍵的是您的事。您等會可能連命都沒了呢!”

趙骍奇惑不解,回眼疑望季滑。

“兵神把公子頹的親婢押在市心,以此釣誘逼供,這件事情你知道吧?”

“今晨還有人前來刺殺,那姑娘中了一箭,但還命不致死。後來兵神帶人撤了。”趙骍厭厭地說道,“我還沒閉塞道那個程度!再說,這與我又有何幹?”

“兵神懷疑衛頹是您藏的,那丫頭懷疑殺手是您派的呢!”

季滑笑眯眯地說着。

“我?這跟我有什麽關系……她們怎麽就盯上我了!”趙骍支吾了一會,發言疑诮道,“不是……你怎麽又知道了?怎麽你現在不監視我,開始監視她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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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就是監視着大夫,才知道兵神監視着您啊!”

季滑湊到他耳邊,悄悄說道:“您的家仆中,有一個是她的人。大夫也不用再掩飾了,公子頹的下落,我比那個侍女還要清楚!就連那西集的路,巧文走得都快比您的張平熟練了呢。”

趙骍面如死灰,噎了許久後,他啓口問道:“是哪一個侍仆?”

“您答應吾的要求,吾就告訴您。而且您現在該想的也不是這個問題。您該想的是,公子頹是交給吾有命,還是交給兵神有命!畢竟吾與公子适也有點交情,大王又信任吾,找幾個替死鬼,也不是沒有可能……”

季滑觀摩着對方的神态,又戲笑道:“哦,對了!還有王後和大夫您的命!”

趙骍竊竊瞥了他一目,随即悶默長思。他咬着最後一口氣說道:“峄陽不會說的。”

“您別指望那個小丫頭了。”季滑挑撥道,“她被綁在生人圭上一天,兵神又編演了那一出。現在那個家夥身心俱殘,又有兵神在旁哄騙誘勸,你覺得她還能撐多久?更何況,她現在已經相信,你們為了保住公子頹的性命,一定要她的性命了。”

“兵神……”

趙骍悵然凝神,原來那些殺手是她派的。

“而且你們也就是放棄了她。”季滑又進一步,尖言利刺道,“如果是大夫,您會盡忠于一個背棄于你之人嗎?”

趙骍啞然無言。

季滑更加得意了,他趁熱打鐵,繼續說道:“而且大夫猜一下,兵神那樣抵觸您,為何會切切地去關照王後呢?大夫可曾跟王後說過什麽,使得她想通過王後來打探您了?抑或者說,兵神想讓大夫知道,您的作為會傷及王後,以此逼您主動招認?”

燕燕……

一想到燕姬,趙骍的心智頓亂了。

“吾知道大夫為人慈忍,但是您若想保住公子頹,就必須做出取舍。況且那鐘寒一向待您不善,都是大夫屢次退讓。您小懲她一場,又有何妨?您只需照我說的去做,她有大王的寵溺,肯定不會有事。最後一舉兩得,我也自能圓上。大夫,想想公子頹,再想想王後。以您當今的處境……大夫,你何苦對她那種人愚善呢?”

季滑回屋倒了杯清酒,說勸着遞到趙骍的眼前。趙骍眉頭緊扭着,他凝望着杯中的虛影,心緒不斷地四下游移。沉思迂久之後,他心猶不死,沉聲嘆慜道:“可那件事,只要她解釋……”

“您放心吧!她不會解釋的!”

季滑望着他猶疑的樣子,嗤的大笑起來。

“水……”

燕姬渾身滾燙,迷迷糊糊地吟着。

鐘寒在宮室裏搜了一圈,屋裏空落落的,除了那只羽翼未齊的燕子,她沒發現什麽可疑的東西。她又觀向榻上之人,那身板纖弱嬌軟,亦沒什麽硬骨健肌。鐘寒疑眉尋思着,這時燕姬張目,伸手觸着她的衣角續喚道:“勞煩……水……”

鐘寒回頭找了找,沒見着什麽水,遂幹脆解了酒囊,攙起她先灌了幾口。燕姬饑渴難耐,一氣飲了大半。等到稠酒嗆喉時,她才恍然回味過來,疑問道:“酒?”

也不知是被酒裏的藥性激得,還是被鐘寒那雙凜厲的明目驚得。燒迷的燕姬出了一身濕汗,她支在榻上,神志頓時也清晰了。

“甜酒,醉不死你的。”

鐘寒看她慌怯的樣子,又前遞了下醪酒相示。

燕姬怔怔推手,上下端詳了鐘寒一番。她覺得自己在後宮中沒見過她,對方的氣質也不像是宮中之人。于是綻唇輕問道:“你是誰?”

鐘寒沒理會她的問題,收酒站立起身。她走向榻旁那個樹狀的飾物邊,望着窩裏的雛燕诮道:“王後怎麽還能淪落至此?”

燕姬聽着她的口氣微愣,她弱弱笑道:“父家和母家都曾欺犯過衛國,我又是這樣嫁來的……我能看出來,他們其實都很憎恨我,這樣已經算是好的了。”

“所以你想以自己受罪來替家族贖罪?”鐘寒冷冷道。

“我只是不想起戰”燕姬咳了兩聲,“之前我還沒感受到,現在才明白,衛人與晉人早已結仇至深了。只是在這種相制之下,尚且各自太平着罷了。而且宮裏的所有人,即便是奴隸,那也是衛國之人。我若與他們惹了不快,那就更加深了他們的恨意。要是再擴大下去,那便就成了兩個國家的戰争。到時候,我就算不以死謝罪,也會被你們仇殺。”

說到最後,燕姬鈴鈴清笑了起來。這些話語把她的氣血全耗盡了,不過能有人耐心傾聽,燕姬覺得心裏豁朗許多。

鐘寒若有所思地聞着,她本以為,亂世中遭殃的只有平民,原來戰争一起,所有人都會被卷入漩渦,只不過是先後與多少的不同罷了。

鐘寒也希望太平,只是她認為,以當下的世況,唯有徹底地統戰之後,才能真正長久地太平。她甚至還覺得,與其讓衛晉這樣懷恨強和,不如幹幹脆脆地一争消怨。

鐘寒思忖着,就在這時,清羽帶着宮醫進來了。宮醫連叩帶拜地跪到燕姬身前,大叫道:“拜見王後!”

燕姬一時被弄得不知所措,而清羽在旁邊暗暗冷笑。她一面低聲道謝,一面把手裏的王劍還給鐘寒。這王劍還真是個無上令牌,再加上兵神/的名號,到哪都順水順風了!

“誰給王後飲酒了?”宮醫嗅着空氣裏的酒味,嚴辭指劃道,“王後身體虛弱,酒乃烈性之物,如果飲用……”

鐘寒狠瞪了他一眼,那醫生立馬噤聲閉嘴,老老實實地把脈診斷去了。

過了一會,他起身再拜道:“王後寬心,此病并無大礙。只是您習慣了晉地的水土,至此略有不服,加之途中受了風寒,最近又郁氣攻心……”

“你就說怎麽治,然後讓人把藥煎好送來就行!”鐘寒趕了趕枝上的燕子,洶洶打斷他說道。

“兵神說的是。王後只需安心靜養即可,至于醫藥,就放心交給小人。”

宮醫畢恭畢敬地說完,低眉順眼地退下。他急急後趨,巴不得自己從鐘寒的視野裏早點消失。

“原來你就是兵神!”燕姬喜說着,一時連病也忘了。她一腳邁下榻來,吓得清羽趕忙扶過去。

“主子!”清羽擔憂道。

鐘寒背過身去,并沒有回應她們的熱切。她移步殿外,對那些侍人森森說道:“你們就是這樣做事的?”

酷寒的聲音乍然冰裂,衆人通通跪伏在地,就連清羽都悚然一震。

鐘寒忤視着衆人,幽聲說道:“衛國新朝方立,大王事務頻繁,這才無暇涉足後宮。王後身系兩國之政,結果嫁衛不至三日,便遭罹疾病。你們是嫌國土太寧,大王太閑,還是嫌自己的命太長?”

鐘寒停聲少頃,觀察着衆人的反應。侍婢們都低低長叩着,暗暗瑟縮起來。

“下次再讓我知道這種事情,我削了你們的肉做脯!”

丢完這句話,鐘寒便匆匆長去了。

趙骍總算應付走了季滑,他急急谒見衛王,請求入宮探親。但衛亹表示自會照拂,幾番嚴令駁拒之後,趙骍縱使心急如焚,也不得不知趣而退。他不甘地眺向後宮之位,未想正看見了從那出來的鐘寒。趙骍下意識緊盯地面,避開對方灼烈的目光。等到鐘寒行步至遠後,他才猛地憶起來,自己應該追上去問問燕燕的情況。而且按照禮節,他也應該向她致謝。

但是,她是真的為了燕燕嗎……

“大人。”張平跑過來,悄悄叫着他說道,“我刺探過了,季大人說的沒錯,那個人的确是兵神的人。那兩個兄弟我也找到了,但是他們好像已經……”

張平猶豫了幾刻,又舒言改口說:“也許是小人多想了。也許,他們說的是……”

“他們怎麽樣了?”趙骍中止他問道。

“不知道。我本想去看看他們,但裏面的人只認王劍,我進不去。”

張平秘聲說着,夕陽西落後,沉下的暮色将兩人逐步吞沒。張平觀仰着趙骍,最後,低低請示道:“動手麽,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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