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六日·黯然銷魂

第六日·黯然銷魂

身上的傷口離心髒很近,疼感也痛徹心扉。有時候,這種痛覺甚至讓峄陽的感官發生模糊,說不出是身上的痛楚,還是心裏的痛楚。她的心境也是混亂不清的,她害怕自己睡死過去,于是在熬夜間清醒地聽見了鐘寒進來的聲音。她又想逃避審訊,于是在鐘寒給她換藥時,又像當初蘇小乙教的那樣,開始裝昏假寐。最後,也不知道是不是弄假成真,好像真就沒有下文了。

真正讓峄陽完全清醒過來的,是鐘寒的呓語。

起初,峄陽只聽見有人切切說道:“阿娘,我現在打得過一百個人了,真的,我現在打得過一百個人了!”

那自證聲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句句輕吟,卻字字泣血,最後甚至透滿了絕望。峄陽從這凄厲的低叫中驚寤過來,定神識別後,她才驚異地發覺,這聲音來自于鐘寒!

峄陽感到難以置信。她雖看不見,但在她心裏,鐘寒的形象永遠都是酷傲如霜。即使這霜雪有融化的時候,那冰水亦冽人心魂。

可那聲音又真真切切地哭訴出來,溫柔而凄宛,纖弱而悲怆。她捂着傷口摸近,只聽那人又絮絮叨叨地輕道:“阿娘,你不用動手,我自己就可以,我可以把阿爹救出來的……”

“鐘寒?”

峄陽疑詢着,擡手向她摸去。就在張指探去的那一刻,一滴清淚恰好落在了她的掌間。

“殺!”

鐘寒蹙額驚喚着,一把執住峄陽的纖手。峄陽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掙脫起來。但那鉗絞的五指越捏越緊,抓得峄陽禁不住大喊道:“鐘寒,醒一醒!”

鐘寒渾身一栗,猛地睜開雙眼。她蒙蒙地低下頭,愕眙着自己緊握的手腕。那細腕都快被她掐出了血,滲出幾抹桃瓣的粉紅。鐘寒觸電一般連忙松手,急抹了淚痕,擰眉思索着前情。

她剛剛審訊完那兩個人,是過來确認峄陽的傷勢,同時問話哄勸的。也許是因為又熬了兩天夜吧,關上牢門後,她本想坐下來小憩一會,結果不知覺就睡過去了。

“兵神,您的父母怎麽了?”峄陽溫言詢道。

“我在夢裏說什麽了?”

“沒什麽,就聽見您叫着令堂……好像要救令尊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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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鐘寒遑急地問道。

“沒有了。”

鐘寒暗暗自罵了一聲。最近不知怎麽回事,她的夢迷症犯得愈加頻繁了!看來以後,她得随身帶一個布團。在休息之前,先把嘴給堵上!

“兵神,您……”

“你知道今天刺殺你的人是誰嗎?”鐘寒橫空抛來一言,中止了對方的話語。

“是趙骍。”她說道,“這是從你身上拔下的,你可以摸一摸,如果你認識他的箭的話。”

鐘寒将拼粘好的羽箭放在她手裏。峄陽只覺手心一涼,一股寒意由掌直接滲入脊髓。她茫惚地撫了撫,只聽鐘寒又說道:“你希望他活,而他們卻希望你死。”

峄陽悒神呆了少頃,她強行平定思緒,稱道:“小民不認得他的箭。再說,‘他們’,又是什麽意思?”

“別裝傻了。”鐘寒說着取走羽箭,又拿出一件東西道,“衛頹的飾物你總認得吧?”

鐘寒碾平峄陽的掌心,将一枚錯銀象牙帶鈎橫橫塞入。峄陽被勾來的東西刺得神思昏沉,而就在她懵怔間,那無情的聲音繼續放言說道:“衛頹已經被抓到了。”

峄陽倒吸了一口冷氣,胸口頓時抽痛起來。她覺得自己失聰了,耳邊的噪音嗡嗡響着,幾次交疊後,又彙成了那句致命的話語。

衛頹已經被抓到了。

“我不知道他當天挂的是不是這個,不過這确實是從他腰上扯下來的。來,你摸一下看看。”

鐘寒捉上峄陽的手指,對着她的耳朵輕輕一喃。

峄陽這才反應過來,瘋了一樣反複觸向帶鈎上的紋飾。指下游走的紋路與記憶中的圖案完全一致,可潛意識卻總告訴她,這不是衛頹的東西。

峄陽帶着這種不信一連摸了好幾遍,但到了最後,她卻越摸越不清晰了。鐘寒不耐煩地從她手裏搶走了帶鈎,說:“如果你還不相信,我也可以把趙骍的那兩個家仆叫來,或者把公子頹叫來也行。正好,你們都久別未見了。”

聽到這句話,峄陽真正害怕起來。她逃避般說道:“不用了……”

似乎不聽,她就可以默認為鐘寒在撒謊。但是這種逃避,實際也表明她相信了。

一切都已經齊備,峄陽想,也許,她所謂的不相信,只是她不願相信罷了……

“當時我跟大王說好,只要你招出衛頹的下落,就饒你一命。但現在你說不說,你們都是個死了。”鐘寒冷語說完,又轉色諄然相勸,“不過念你我相識一場,我倒願意再給你個機會。”

她向石門外丢了個眼色,蘇小丙會意,立即拿着墨塊與布帛進來了。

鐘寒不顧峄陽掙紮,一把抓過她的纖指,一一識別完這兩個物件。她說:“你雖然目盲,但我聽你的同伴說,衛頹經常教你認字,你也能略略筆劃出幾個來。”

那只手不再掙揣,鐘寒握住它續言道:“現在還剩四日,只要你把他藏身的地方再寫一遍,我就把它呈給大王,說是你招供的所在。”

峄陽垂下眼簾,低聲道:“兵神既然已經抓到了他,何必讓我再寫一遍……”

“我不希望你死。”鐘寒沉沉嘅息,“像你這樣的人,不該陪他們死去。”

峄陽扯回自己的手,執籠恨诮道:“反正兵神也騙了,那您就再告訴新王,人是我供出來的不就行了?”

鐘寒聞言,不由得諷笑了起來。她咄道:“大王看證據,我能幫你到這,已經是你的造化了。再贅言,我直接削了你做脯!”

鐘寒谛睨着那個精神恍惚的人兒,靜待了頃刻後,她蹲俯下身子,又細細撫住她的傷處。

“我不明白你為何要這般固執,他們絲毫不值得你這般堅守!我親眼看見了你為他們所受的苦楚,你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完全足夠了!與其癡信他們,你還不如信我一次!只要你配合,我絕對會救你出來。”

峄陽那雙空明的瞳子徹底灰死下去了。她抿了幾下嘴唇,頹喪地說道:“我想靜一靜……我能再想想嗎?”

“只給你這一天的時間。如果到了晚上這還是一張素帛,那你就等着陪葬吧!”

鐘寒說着起身,正了正肩後的伏枭。臨行前,她又想起了什麽,留下一句話問道:“對了,你的《弭争》寫完了嗎?”

石室之門轟然關上,随着那一聲巨響,峄陽最後一根心防也乍然潰斷。她重重撲伏于地,無力的氣息,幽幽溺過了滿懷的希冀。左胸的傷口随着這一下動作又綻裂開來,沁出的血點,在靜默中哭出了腥甜的淚水。

《弭争》,《弭争》,《弭争》……

她的時間已經倒流将逝,不論是鐘寒予她的一日之期,還是自己的生命之限。反正阿頹也被抓了,自己不過是再供一遍罷了。他的生死不會因為自己的抉擇有所更變,而且他背棄在先,自己也無須仁義。只要自己答應鐘寒,便能夠再有作曲之時……

可是煉曲之心,還會複存嗎?

峄陽覺得,這首曲子簡直處于矛盾的中心,就是用來折人催命的。

如果能早早編續完成就好了;如果《弭争》不孕于人心就好了;如果自己天賦異禀就好了,如果自己無知無情就好了……

這樣她便不用遭罹這些揉磨,生死也能做出選擇了。

可是《弭争》啊,為什麽你就傳續不下了,為什麽我就編續不下了?為什麽我就非要将你編續下去呢!既然你的聲音真能滌淨心魂,那你來告訴我,我該怎樣做?既然你的力量真能救人安世,那你來救救我,讓我知道怎樣活……

峄陽聲聲叩問着。可是這一次,她的《弭争》也失效了。每一聲的叩問都落入空洞,就連那續了一半的曲子,也無法再激起半點波瀾。

峄陽的神志昏惘了。她甚至懷疑,也許這首曲子并沒有那種力量,只是因為自己一直心懷希冀,所以之前彈奏時,才會被其中的樂音所慰勵。

峄陽消沉在了眼前的虛無之中,她不斷睜大雙眸,死望着那深濃而空缈的黑暗。但不論她怎樣張目盡眦,瞳中都收不進來半點的光芒,心間也是一樣。

“峄兒乖,反正早晚都要試的。要是沒用……那更好,以後你們也省的麻煩了……”

一個少婦的聲音輕噓而過,漾入她空虛的軀殼。峄陽驀然滞息,只瞧阿母的淡影在黑幕中隐隐映上,朦胧之間,投下一個幽然的回眸。

不對,阿母試驗過的,阿母試驗出來了……

峄陽懊恨地掩上雙頰,羞憤自己方才的質疑。

那一年,魯境邊亂,費人兵臨村中。他們圍住出路,大肆屠戮,不放過任何一個活口。所有掙紮都不過狂濤中的一瀾,頃刻間即被吞噬。但即使是這樣,每個人也都在拼死逃命,竭力求生。

她與阿父也是一樣。

只有阿母靜坐在原地,不論兩人怎樣拉扯,她始終都在彈琴。

阿母是帶着恨意留下來的。峄陽不知道,她是在恨阿父,在恨《弭争》,還是在恨這無盡無止的動亂。她只知道,阿母用那半篇殘譜散了敵兵的殺意。而就在他們放下刀劍、入神聆聽的一刻,阿父強抱着她偷溜而去……

父親的胸膛擋死了母親的身影,于是峄陽的眼前,蒙上了和現在一樣的黑跡。死暗之下,只剩母親那依稀的琴聲,它們自然地溺入雙耳,流向記憶。她追着那聲音,可那聲音稍聚即散。不一會兒,就消湮在了殘憶之中。

為什麽失效了呢,是《弭争》對我失望了嗎?如果它都不靈了,那我還有什麽真的呢?

招了吧,都招了吧,反正人這一輩子,不就是爛活着麽……

峄陽糾思着,手指猶豫着摩挲向布帛。可那指尖似乎已成了記憶,揉搓了幾下後,又開始不自主地以帛為琴,在痙攣與挈搐之後,慢慢地抹挑勾剔。

“兵神,你從哪弄到衛頹的帶鈎的?”石室外,蘇小丙對鐘寒竊竊私語。

“我沒弄到。”

“啊?”

“我只是先從侍人那問出來他當日的裝扮,然後讓那個給他做衣飾的人重做了一個罷了。”鐘寒淡淡回應。

“那……都說瞎子的手比明眼人的眼睛還靈,那帶鈎真就做的那麽一樣,她都沒認出來?”蘇小丙驚奇地說道。

“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他應該不敢失誤吧。”鐘寒陰陰說着,又閃了下犀眸,“再說,有細小的差別也沒有關系,那羽箭總是真的。我先讓她摸的箭,然後才摸的帶鈎。又有那句話吓唬,她的心神亂了,短時間之內,有差別也顧不出來。”

“那那兩個人?”

“他們是真招了,說是張平派的,公子頹藏在西集心。但是具體在哪一個住所,他們也不知道。”鐘寒輕嗤了一聲,蔑然诮道,“吐得倒是極快,跟這個丫頭相比,可真是差遠了!”

“兵神,您真厲害!”蘇小丙滿臉崇拜。

鐘寒沒理會他的贊嘆,正色問道:“趙骍他們發現你了嗎?”

“沒有。”

“你先去市心看看,如果可以的話,試着跟一次張平。”

蘇小丙遵令而去。臨行,鐘寒又叫住他說:“對了,小丙。你兄長去這麽久了,有給你傳過消息嗎?”

“沒……”

“飛鴿也沒有?”

蘇小丙搖搖頭。

“你先去吧。”鐘寒說道。

不知為什麽,她看着蘇小丙離去的背影,心裏滋生出了幾絲難以言說的不安和憂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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