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六日·腹背受敵

第六日·腹背受敵

曦色愈朗,季滑優惬地射着箭,一面等待着入朝的時間,一面等着自己的心腹。盡管那靶上的成績不甚優異,亂箭都疏疏地紮在外邊,他還是玩得不亦樂乎。

“大人,那兩人處理好了,蘇小丙又回府了。”巧文抓着信鴿跑回來,對季滑上報道。

“知道了。”

季滑說着将巧文招過來,把手裏的弓箭遞給他。

“來,你來射一箭。”他說道。

巧文将鴿子放飛,從令搭箭拉弓。嗖的一聲,一支羽箭正中靶心,而靶上那些個長箭的羽毛,與峄陽那日所中的那支毫無二致。

“還是你厲害。”季滑笑着拍了拍巧文的肩膀,拔箭輕诮道,“不知現在,趙大夫還能不能沉得住氣呢?”

季滑折斷長箭,陰冷的目色中斜出一笑。待日影移得差不多了,他擺手扔掉殘箭而去。

鐘寒正調動人馬,準備着怎麽圍向西集。就在這時,一個想法意外地擾了下她的心智。

她不知道,如果衛頹抓回來了,自己是否還要留着峄陽。按照以往,鐘寒肯定會将無用之人處死。但今時今刻,她竟也産生一絲猶豫了。

那丫頭的堅執讓她有些動容,而且畢竟相處了這麽多日……

鐘寒感到有些滑稽,當初她還擔心蘇小乙徇私,現在她倒是得擔心下自己了!管她怎麽樣呢,等蘇小丙探完回來,先抓住衛頹再說吧。

“兵神,大王召您入朝。”寺人仲安突然闖進來。

“什麽事?”鐘寒疑惑道。

仲安恭恭敬敬地請道:“奴只知是急召,請兵神随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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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寒遂放下手邊之事,更換了甲衣,随他一起進殿。但一路上,鐘寒滿心都在思索着怎麽抓衛頹,連衛亹的召見也實在不想去應。于是走了一段後,她又忍不住問道:“到底什麽事?”

仲安并未回話,只是順順貼貼地引着路,猶如一個聽話的傀儡。鐘寒滿腹狐疑,她想,按現在的時辰,廷議應該還未結束。自從那次朝會之後,衛亹就沒再讓她進過朝堂。她慵于面對那些人的嘴臉,也不屑去參加讨論。因此之前的時候,她寧可麻煩一點,全去打聽旁人,或者直接去問衛亹。

不過這一次,他怎麽又突然這麽正式地召見自己了?

鐘寒懷着疑慮進入朝殿,忽覺眼角飄過一個熟悉的影子。她随意一瞥,心中卻炸開了萬分的詫愕。

消失了好幾天的蘇小乙居然跪在大殿之內!他慄慄低伏着身子,不敢擡起頭顱。

一種不詳的預感竄上心頭。鐘寒觀測着衆人的神色:季滑垂眸悄掩着谑意,趙骍離席昂站在衛亹之側,而衛亹目光沉雜糾結,直直凝睇着自己。其他士子則啞聲靜坐,湊起一片郁霾的氣氛。

鐘寒眉心微點,行拜道:“大王召我何事?”

“鐘寒,你到底是哪國人?”衛亹惙聲問道。

鐘寒心中勾起一縷征忡,但還是鎮定地回道:“大王不是早都知道了麽?”

“你說你是楚國人,可你為何如此關切秦國之事?”衛亹長長嘆道,“鐘寒,你的人指認說,你是秦國的細作。”

蘇小乙的頭已經快粘在了地上,他緊閉着雙眼,卻還能感受到一雙銳目芒芒刺來。而實際上,鐘寒只是錯愕地僵在那裏,她覺得眼前吹來一陣恍惚,遂連回望都顧不得了。

鐘寒極速平定下來,她從容地說道:“那就讓他把證據拿出來!”

“證據就在兵神的背後。”趙骍前身搶言,“兵神這件武器外表奇特,但不論您怎樣改裝僞飾,都變不了它的本質!”

“哦,原來指認我的是你啊!不過你不是我的人吧?”

鐘寒口中戲谑着,卻下意識地旋身執繩,護住身後的伏枭。

趙骍指着伏枭面向衛王,激言宣聲道:“這是秦地才有的筝!”

“秦地兵利,我用秦地之兵,與秦人何幹?”鐘寒面不改色,轉首向衛王呈報道,“大王,衛頹是趙骍所藏,他的人也主動招認了。他心中恐懼,才胡口誣蔑造詞,以此來拖延時間!”

“鐘寒,趙骍位至公族大夫,不可直呼名諱。”衛亹嘴上說着,聞言也面色一振,他急問道,“他的人也有指認?”

“巧得很,我們換了個換!”鐘寒冷譏道。

“在何處?”

“在圄場押着呢。一個叫子羊,一個叫子和。”

“快去帶來!”衛亹對仲安令道。

趙骍見話頭被搶,忙忙再次争言,說:“大王,恰恰相反。是兵神害怕我揭露她的細作身份,才這般嫁禍于我的。大王試想,兵神武力非凡,能可一日取下衛宮全軍,為何卻獨獨放脫了一個孩子,而且至今都難以擒歸?她打着十日之約拖延時日,又趁機陷害老臣。大王焉知,她是為了忠于大王而戰,還是為了效于衛頹而戰?大王,為了天下之人,您決不能再給她王劍肆行了!”

鐘寒聽着趙骍的滿口誣蔑,不怒反笑。她抽眉睨向壯言之人,漠然諷刺道:“趙大夫還真是惡人先手,巧言如簧。這才幾日,您的嘴都快趕上太師的屁了!”

季滑正怡然聽着好戲,聞聲晃了一個懵怔。

“鐘寒,有證舉證,廷堂之上不得污言!”衛亹皺着眉頭斥道。

趙骍的話語縱然過分,不過他也真切覺察到,鐘寒雖勝任于厮殺戰場,卻着實不适宜于進退朝堂。對方已經步步逼進,句句有據了,她卻還在空言嘲諷,擺不出很多有利的證據。

“我還有證據,那證據還在兵神的兵器之上!”趙骍羞憤不已,漲着臉繼續攻擊,“兵神原名玄英,是秦國賤奴冶夫的女兒!那冶夫是有名的鑄匠,善造各種兵器。但他有一個習慣,就是在兵器上镌下自己的名字。大王可以檢查一下兵神的伏枭,看那背面的亂紋錯圖之間,是否藏着冶夫二字!”

塵封的往事豁然擊神,鐘寒仿若魂魄盡滅,茫茫鎮在原地。等到侍人意欲去解她身上的伏枭時,她才應激而醒,威喝道:“誰敢動它!”

“怎麽,兵神心虛了嗎?”趙骍哂笑道。

“鐘寒,你拿給寡人看看。”衛亹伸掌說着,不斷地使着眼色。

鐘寒忤視着衛王的目光,五指卻更捏緊了伏枭的系繩。她凝眸切齒了許久,扯着最後一絲淡然撐道:“這筝是我撿到的,我不認識什麽冶夫。縱使我是他的女兒,他也不過一個工匠,這與奸細又有何幹系!”

“還不相認嗎?兵神吶,你可真是個不忠不孝、薄情寡義之人!”

趙骍咤着她,又向衛亹褒拜道:“大王,冶夫甚得秦王躁公寵愛,這是整個秦國都知道的事實。秦王死前,還曾召冶夫相見密談,冶夫更是自願為其殉死。就憑這種情義,大王安敢相信其女?而且以兵神這種武藝,大可以留在秦國,何必遠至衛國?以秦王對其父的重用,那兵神自然是……”

“自願殉死”這四個字刺破耳膜,瞬然凝蹇了鐘寒的全身。她喉噎竚眙,只覺千端言辭皆如雨而來,不斷腐蝕掉了她的理智。待到又聽了“重用”兩字後,她再也按捺不住,于是獰目恨道:“秦王根本就不重用他,而且他……”

趙骍緊緊瞵睨向鐘寒。

鐘寒激憤宣訴着,可是說到了後面那些個字眼後,她霎時哽了聲音,怨懑地咬死了內唇。

“我不是秦國的細作。大王若不信,那就随意處置吧!”鐘寒平複了口氣,漫然說道。

趙骍聞聲心怔。她不再解釋了,就像季滑說的那樣。

朝堂頓起躁動,鐘寒孤身獨立着,與上次別無二致。衛亹一直在等着她的辯詞,沒想到竟會是這種結果!眼見鐘寒無望,他全心寄望于仲安。他想,也許那兩個人,尚能為她洗清些冤屈。

“大王!”

正忖度間,仲安已氣喘籲籲地奔來。衛亹焦灼起身,卻發現對方身後空無一人。

“大王,那兩個人自盡了!”

還未等他發話,仲安先稽首叩罪道。

衛亹呆呆聽着,癱身坐回了位席。而鐘寒聞言,釋然地輕輕一笑。

原來如此,她全然明白了。

“大王,證據在此,兵神嫁禍老臣為實。如為奸細,應立即棄市!”趙骍趁着餘熱,再次向衛亹請示道,“而且她縱使不是細作,也已犯了诳君之罪,以衛國之律當施刖刑。大王,新法剛立,不可不效!”

衛亹沒有表态,但趙骍的話音方落,其他大臣也紛紛跪拜過來。他們明求暗逼地請道:“大王,新法剛立,違逆難鎮人心!”

趙骍的話終于說盡了,他嗳了一口氣,疲憊地瞥了眼季滑。季滑對他報回笑意,那笑容似在祝賀趙骍的勝利,又似在得意自己的如願。

後宮之內,燕姬正專心繡着一只燕子,猝然間,她的指肚被針尖刺破。燕姬含指哎呦了一聲,清羽趕忙上前來查看。

“沒事的,你看,血已幹了。”燕姬安慰說道。

清羽松了口氣,但還是忍不住勸了起來。她說:“主子,你已經繡了好幾個時辰了。你身體剛好些,快歇歇吧。”

“閑着也是閑着,不如做點事。”燕姬笑道,“清羽,你說我拿這個作謝禮,兵神看得上嗎?”

“主子都問了幾遍了,當然看得上啦!”清羽調侃着說,“不過主子,你繡得這麽大,到底是要給她做什麽啊?”

“護囊。”

“護囊?”

燕姬再度執起針線,打量着繡圖說道:“我看兵神很愛惜她身後的武器,想着給她做一個,但又怕她嫌多餘……”

“多餘倒不會,只是你又沒量過,萬一做小了怎麽辦?”清羽疑問道。

“我早都想到了。”燕姬笑着說,“你看,這護囊展開就是一塊布帛,這裏打着幾排孔,那裏會縫上系繩。到時侯四角圍着一穿,收放自如,就是不合适也能随時調解……”

燕姬自得地指着,對着清羽一一介紹。忽爾間,外面私語的侍人發出一聲驚叫。清羽疑惑去看,那幾個侍人見到她,立刻噤了聲拔腿跑開。

“說什麽呢?過來!”

清羽覺得可疑,把他們一個個都叫了回來。幾番逼問後,一個侍女終于吞吐着開了口。

“小人們聽說,兵……兵神被大王幽禁了,連王劍都收了……”她躲閃着說道。

“大膽!”清羽喝道,“再敢亂說,割了你們的舌頭!”

侍人們忙忙叩首謝罪。斥完後,清羽回身入殿,卻發現燕姬已白了臉色。

“主子?”

“清羽,兵神出了什麽事了?”燕姬抛了針線,急急抓住前來相扶的清羽。

“主子放心,他們肯定瞎說的,我幫您去打探一下。”

“那你快去!”

清羽好言勸慰着,安撫下燕姬後,立刻出門查詢。燕姬恍神拾起繡針,她凝注着方才刺破的指尖,心裏越發地感到惶亂不安。

一、二、三、四、五……

鐘寒仔細數認着,發現監守自己的衛兵一共七個。

這些衛兵有男有女。也許是因為鐘寒在軍中的威望吧,盡管她現在已是戴罪之身,他們見到她後,還是由心而發地致禮相拜。

鐘寒觀量着,開始還疑惑怎麽才派了七個。可等他們擡起頭後,她頓時就明悟了衛亹的意圖了。

“陳風?”她走過去,對領頭的一位女子喚道。

“哈?我還以為兵神人忙事繁,早都忘了我呢。”女子莞爾輕道。

“我帶過的兵都記得。更何況,你們七個還是我親自挑給大王的。”鐘寒不以為然。

女子聞言有些赧顏,她閃了下雙睑說:“委屈兵神了。但我相信,大王很快就會放您出來的。”

“大王派你們七個,是來關照我的,還是來牽制我的?”

鐘寒對他們挑了下眉毛。

衛亹知道她最惜才,也知道衛國沒人能打得過她。這七個人和蘇家兄弟一樣,是她用盡心思訓出的精兵。

可如果自己逃跑了,公子會把他們全部處死嗎?

鐘寒偷偷想道。

不過也好,難得有一次,也有人守我一回了。

鐘寒自谑着,泰步走向禁室之中。

蘇小丙和蘇小乙在不遠處暗望着,他們跟了她一路,卻始終沒有勇氣上前。當鐘寒的身影被大門封鎖吞噬後,他們的淚水霎時砸落下來,随着那一下重響,在地上叩出心碎的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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