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七日·長日慘淡

第七日·長日慘淡

鐘寒被囚禁在圄場後的一處廢宅。宅室內徒有四壁,但總體條件比牢獄尚好。而且當初随衛亹處理狄人之亂時,她經歷過比這還惡劣的條件。

唯一讓鐘寒感到不适的,便是遠處一座座無垠的荒山。據說,其中一個山腳鑿有籠穴,開始是畜養牲口的所在,後來專門堆放死囚與戰俘的屍骨。最後白骨也積滿了,于是亡人就直接丟到山上,全然扔給鹫鷹處理了。

因為這個緣故,衛人都稱它為冢山。

現在,也不知道山上還有沒有剛扔去的亡人,鐘寒只聽得那些鹫鷹的嘶嚎聲越吼越大,吵得她頭暈耳疼。她竭力通過練武轉移開注意力,可惜屋內的空間太小,沒法酣暢淋漓地痛耍一番。到最後,她只能立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地掄着伏枭。

還是天生的侍衛命,之前守着公子,後來守着囚犯,現在守着死人……鐘寒自嘲着想道。

衛亹聲稱她開國有功,不能輕易上刑。加之她也沒确切承認什麽,遂先如此發落,以便堵住衆臣之口,同時争取轉旋的空間。

鐘寒知道,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了。但是她的心裏還是難免有些失望。她自己也說不出來這失望是對誰的,對衛亹嗎?他也盡力保護自己了。對蘇小乙嗎?他又不是峄陽。對衛國的朝政嗎?哪裏都是明争暗鬥。對自己嗎……

鐘寒重新回悟了一遍,從頭到尾攻害她的人是趙骍,但是一向捉她短處的季滑卻異常沉默。蘇小乙背叛了,蘇小丙的查探可能也不準确。但是僅從情理上去想,她也應該看出些矛盾之處的……

趙骍不是铤而走險之人,如果峄陽對他真有牽累,他心中再焦懼,也不大可能會派人刺殺。即使派,也只會買刺客,決不會派知道他內情的家仆。否則,他就成了自增嫌疑又徒贈罪詞的蠢人。至于子羊和子和這兩位,不論他們是誰的人,說的是否為真,都不會是趙骍派來的。對方送他們來的目的只有一樣,那就是麻痹自己。

鐘寒懊喪地想着。

趙骍只是把刀,背後真正布局的,其實是季滑。她明明知道季滑一直盯着自己,早該看出來的……不過即使看出來了,這個局又該如何去解呢?

鐘寒不知道,因為她自己的身世,本身就是一個死結。

還有,自己的事情,他們怎麽會知道的?

鐘寒悶悶長思,手裏的伏枭也愈旋愈快了。等到她終于力竭停下後,一股郁氣登時堵得她肩沉窒息。她移望了會殘破的窗紗,前身幹脆将它們撕個幹淨。結果薄紗剛揭下,窗棂間便割出兩個愧罪的跪影。鐘寒眸光愣頓,趕忙又把碎紗給貼了回去。

那倆家夥啥時候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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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神,對不住……”看到鐘寒的蘇小丙忙忙跪過去,低聲泣訴道,“是我太無能,我不知道他們已經發現我了……他們拿我和長姐威脅兄長,兄長這才……兵神,對不住……”

鐘寒沒理會他,但也沒再離開窗邊。背立良久後,她說:“把你兄長叫過來。”

“兄長……他羞于見兵神……”

“敢做就敢當!”鐘寒冽然說道,“你叫他來,我有事問他!”

蘇小丙回過頭來,喚着長跪在地上的蘇小乙。蘇小乙戰戰惶惶地擡起頭,他的雙眼已然哭腫,額前亦印出血痕。他挪着僵沉的身子,跪着行到門外,弱弱地說道:“兵神……”

“誰逼得你?”鐘寒直接了當,不帶任何情緒。

“太師……”

猜也是他,鐘寒心想。她又問:“他什麽時候找上你的?”

“那天剛和您分別,他就把我抓走了。”

“你去秦國了嗎?”

“沒……”蘇小乙哽咽道,“太師一直關的我。”

“那他從哪查的消息?”

“他在秦國有人,叫甘鴻什麽的。太師早注意到您關注秦國了。”

蘇小乙把頭重磕在地上,又哭了起來。

“該哭的是我,你哭什麽?”鐘寒側睨着那個影子,“你們怎麽查到躁公的?”

蘇小乙噤聲了許久,又被催令了幾次後,才吞吐說道:“兵神有次夢中喊過趙欣……殉葬什麽的……太師說趙欣是躁公的名諱,又傳書給甘鴻,找到了當年的殉葬名單,所以就……”

殉葬名單……所以說,那個季滑已經把自己查的一清二楚了。

鐘寒怔忡地聽着,原來這禍患是從自己口中先引出的。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對言,噎了一會後,又習慣性地拿起了酒囊。

鐘寒想嘲刺些什麽,卻又不曉有何話可說。最後,只得灌了兩口黃桂醪。

“兵神……”蘇小乙嗫嚅道,“在太師家,我也打探了些秦國的消息……”

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說這些有何用處,但他咽了口苦淚,還是繼續說道:“現在的秦王想改革,結果惹怒了衆臣,被庶長逼着自盡了……”

和他哥一樣,都是什麽都想要,結果把自己給弄沒了。鐘寒在心中暗诮。

不過雖然不願承認,近日鐘寒也發覺……衛亹的顧慮越來越多,之前的銳氣也快被消磨殆盡了。這種有志無力、逐漸妥協、最後又沉陷于制衡的感覺,開始從躁公的身上慢慢轉移,附到了衛亹面前。

鐘寒不明白,為什麽君主稱王之後,膽子都變得越來越小了。是因為得到的太多了嗎?

蘇小乙還在外面啜泣,鐘寒心煩意亂地朝向窗口,對着兄弟倆說道:“要哭回家哭去,真要為我好,你就把你方才那些話跟大王說一通。走!”

兩人聽了這話,只得悲悲戚戚地走了。鐘寒觑着他們離去的影子,心裏又覺得有些空落。

雖然知道衛亹不會放任自己不管,但現在她該怎麽辦,全等別人去查嗎?而且就算查到了真相又有什麽用?洗脫了細作的嫌疑,還會迎來更大的死路。不然的話,她昨日自己就在朝堂上說了。

而且有時候,鐘寒寧可認下細作之罪,也不想讓他們知道那件事的真相。秦國再亂,終究也遠勝于衛。若再有大臣以國民相逼,她不确定衛亹知道那件事後,會不會真的保護自己……

還是會一同絞殺自己?

鐘寒微呵了一下。

除此之外,那件事也是鐘寒夢迷的根源,她的高傲,亦不允許別人評賞自己的傷痛……

鐘寒重新背起伏枭,打量了下廢宅的各個出口。雖然流亡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她也準備再稍等些時機。但與其依賴衛亹,她不如自己先尋好退路!至于外面那七個同伴……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他們願意跟她走,她就一并帶走。如果他們決意死忠,那她也尊重選擇。反正因果報應任由天意,除了生死,誰都絆不住她的心。

不過若是走了,一切就又要從頭再來了。那與大王的那個約定,還有與峄陽的十日之期……

鐘寒輕笑了起來,都生死攸關了,她居然還在想這個。

衛亹展着一卷卷竹書,企圖抑下滿心的焦恻。可書上的字全部變異,化成了“鐘寒”二字。他憂悵地擲下竹簡,于是交雜的亂線将他的心靈徹底緊縛。

衛亹一直以為,自己已對鐘寒完全了解。兩人志趣相投,互為心腹,是永遠同道而行的伴侶。他從未想到,鐘寒身上竟埋着如此深厚的往事。而他見她日日使用伏枭,竟也從未聯系到秦國上來。原來長達四年的朝夕相處,兩人竟是這般的陌如生人。

小寒,你到底經歷了什麽,連寡人都不能告訴的……

衛亹蹙額哀思着,忍不住又叫了一聲身邊的仲安。他急問道: “都幾時了,查的人怎麽還沒有消息?”

“這才不到一日呢。大王寬心,一定有法子為兵神洗屈的。”仲安遜順地說道。

“寬心,我怎麽寬心!?”衛亹怨憤道,“我身邊總共就這麽一個親信的人,你們也要想辦法除掉!我知道你們都打的什麽主意,弄空了我,你們就可以在朝中肆意妄為了!”

仲安趕忙跪下,服服貼貼地叩頭認罪,那板正的樣子讓衛亹看了更讨謙,他禁不住越發懷念起鐘寒的桀骜不馴來了。

那丫頭……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是那樣落拓不羁。

四年前,衛亹正在各地游學,順便招攬壯士。一次經臨山間,他在林中看到了一個殊異的少女。那女孩衣衫褴褛,頭上還挂着露水與草葉。她正揮持着一個奇特的武器,不斷砸向攻來的野狼。少女的身上已被咬傷,可待那只野狼意欲相逃後,她又擲着武器踉跄前追。那女孩倔犟地揮劈着武器,直至将那匹狼殺透絕息。

她應該是餓了好幾天了,等那匹狼死透後,她抓着狼的屍體,俯下頭狂飲着溢出的熱血。她一面在血腥中不斷幹嘔,一邊大口撕咬着狼的肉身。衛亹驚異地望着,忙解下幹糧遞了過去。而那孩子抹着嘴上的血跡,回目對他深深一望。

那眼睛既有冰雪的清亮,又有刀劍的鋒芒。這就是他們的初見。

衛亹永遠忘不了那一幕。當時鐘寒即便是身陷淤泥,面色也永遠那樣的勁傲堅強。他希望這一次,她也能撐下去。

盡管鐘寒沒有解釋,但他明白,這就是純粹的謀害。但最可恨的不是找不到兇手,而是明知其人卻又無可奈何。趙骍他不能妄動,而鐘寒又是自己人。寧可委屈內人也不可委屈外人,寧可得罪君子也不可得罪小人……于是到了最後,他只能先處置着鐘寒。

衛亹讓人去細查鐘寒的身世,實際上,也是去修改她的身世。鐘寒肯定不會是細作的。即便是她的身世為真,那也無關緊要。衛亹想,只要把一切都用謊言抹滅,再找個小人頂罪收場,這場風波應該就能過去了吧……

“大王,王後求見。”侍人對衛亹說道。

“她來做什麽?不見!”

侍人喏喏地退下,可就在他出門的一刻,衛亹忽然又心生一計,叫住他說:“等等,你讓她進來!”

燕姬得召進門,恭遜地行禮跪拜。她的神态平靜怡然,心裏卻翻過陣陣驚濤。

昨夜清羽打聽回來,告訴她鐘寒被疑為細作,囚身在廢宅。她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也知道大王抵觸自己。可或許就因為那一次的危難之助吧,縱使心裏再恐懼,縱使清羽再勸誡,燕姬還是捺不住前來。

“你來做什麽?”衛亹冷冷說道。

“大王,妾聽說兵神……”

燕姬還未說完,一個竹簡便砸了過來。

“後宮不得幹政!”衛亹突然暴怒。

衆人都被吓了一跳,清羽慌張地扶起燕姬,拭着她頭上的血痕。燕姬推開清羽,重新端正跪好。她俯首在地,抖着聲音說道:“妾不知政事,但兵神與妾有過一面之緣,妾認為,她絕不會是細作!”

這話倒是出了衛亹的意料,但他不知道燕姬是不是故意作态,于是試探道:“你有何據?”

燕姬見話語有轉機,連忙擡頭說:“大王,細作是謀國竊政。倘若兵神真是細作,大可以擁扶一個昏君,何必為大王效勞?”

“巧言令色!”

衛亹嘴上罵着,但看燕姬的樣子,好像也是誠心實意。他思略了一番,忽然心生一計說:“既然如此,那就由你來協助寡人查案吧。”

燕姬聞聲迷愣,方才他不是還說後宮不許幹政的麽?她疑惘地仰目前視,卻見衛亹走到她身前,俯下身子溫聲說道:“指認鐘寒的人是公族大夫,希望王後一定要秉公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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