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七日·虛實交接
第七日·虛實交接
系發的繩帶已經拆了一大半了,峄陽撫着牢栅上的絲線,心想,現在的時間應該是晚上了吧。但這是哪一個晚上呢?
鐘寒還沒有來,石研裏的墨汁也快幹涸了。她比比加水研墨,卻始終下不了決心抹向指尖。仿佛帛上染了黑墨,心上便也蒙了污跡。
十指俄而探向墨塊,俄而又扣回弦間。峄陽的思潮無休翻沸着,又由激烈垂垂沉入死靜,漸漸泛為無形的暗流。
算了,她想,等那下開門聲響起來我再寫吧。
可是等到那下開門聲真震過來時,她卻一惶僵在那裏,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粗鈍的腳步打着地面而來,宛如沉肅的喪鐘,聲聲敲向空悸的心房。峄陽沌沌聽着,直至它們紮釘籠前,才猛地回過神來。
這腳步聲不對!
“兵神呢?兵神沒來?”她疑問道。
“你還真依戀她啊。”季滑譏諷道,“我已經跟大王說好,以後你歸吾管了!”
“兵神呢?”峄陽蹙眉冷目。
季滑聞若未聞,過去扯了下那張素帛,說:“聽說,兵神讓你把地點盲寫出來?不過怎麽到了現在了,這還是一張白布啊?你是不想寫,還是根本就不會寫?”
峄陽沒有說話,她宰思長忖着,覺得若不是鐘寒有事,那就是自己要出事了。
“吾猜你也寫不出來。”季滑嗤戲着說,“她可真敢想,讓盲人寫字。呵!”
“小民能劃出來,但小民只寫給兵神!”峄陽說道。
“那你寫給吾,吾交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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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民只親自交給兵神!”峄陽堅持拖着,“你讓她來!”
“好,來就來。”季滑驕恣說着,朝石室外面那個人擡了擡下巴。
峄陽側臉細聞,一道熟悉的步伐聲緩緩響起,逐漸蕩向她的耳廓。但這聲音卻不是鐘寒的那種清健矯捷,而是另一般沉斂端正。
峄陽正過頭來,說:“這不是兵神。”
“這就是兵神。”季滑嘴硬道。他不信這丫頭的耳朵就這麽靈?
“不是。”峄陽果斷而回。
對方的腳步已停,她再次回憶辨識,終于對應到了這聲音的主人。峄陽面上閃過一絲凄白,她攥緊披袍,只覺得五味雜陳。
“不是她,那是誰?”
“是……像是個歲數大一點的男子。”峄陽抑住悲栗,強穩着聲音說道。
趙骍酸楚地望着眼前的姑娘,她縮在石室之間,已經快枯成了一根稻草。可就是這根稻草,它罹飲了風霜之後,反而更顯出一股韌意。微熒的焰火下,那雙虛渺如淵的雙瞳亦倔強地從無生有,在反射中撐起最後一線光芒。
素帛純淨無暇,她還沒有招。趙骍看着峄陽身前傷口,不由得感到愧悔無地。
石室的環境惡劣,那瘡傷已經開始感染擴大。即使峄陽不斷扯着戰袍遮擋,其間的膿血還是流溢出來,絲絲沾浸到了袍子之上。
“你就直接說是趙骍大人好了。”季滑說道,“你們肯定認識。”
“你讓趙大人來,有何貴幹?”峄陽哀笑道。
“孩子,撐不住就說了吧。足夠了。”趙骍籲氣說着,眼眶裏浸起一抹凄紅。
“兵神不是已經抓住阿頹了嗎?那還叫我說什麽?”峄陽不死心,又試了一次。
趙骍聞言登時一愕,還是季滑反應較快,立刻阻住他說道:“對啊,人都已經抓住了,你還在堅持什麽?”
峄陽徹底失神。她噙齒欲辯,卻又無言以複,末了,只能苦笑着哈了一聲。
有什麽用呢?沒什麽用。但是如果放棄了,就好像把自己也放棄了。不知道,那就撐下去吧。不為衛頹,就為了自己這一口氣……
“孩子……”
“既然如此,那小民就更不必再招了,你自己去報給新王好了!”
峄陽中斷趙骍,恨恨地應付道。
空氣中傳來了些驚愠之息,峄陽聽着那些噴騰的聲響,忽而又開始擡笑諷刺。她說:“季大人不會和兵神一樣,也全心全意為了小民吧?”
季滑嗤之以鼻,長哼道:“為了你?呵!鐘寒讓你寫,是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而吾讓你寫,是因為吾不能讓大王知道吾知道!”
一卷巨大的濤瀾霎時沖向峄陽的心魂。鐘寒說的是假的!所以衛頹沒有被抓起來,趙骍也不一定被……
她細細分析着對方的話語,灰死的心又開始複燃起來。峄陽恍然明悟,自己之前可能是被鐘寒誤導了。但她還不确定,于是又在這惛惑的基礎上質疑道:“兵神不知道?可當時她給了我一個帶鈎,那是公子頹身上的啊……”
“那是她找人仿制的,看來那個人的工藝太精巧了。”季滑嘲道。
峄陽雙目一瞠,果然,自己的直覺是對的。只是當時鐘寒的氣勢太逼人,情境營造得太逼真,而在那個氛圍之下,她又太過憂懼緊張,所以反而不敢去相信自己的直覺了。
巨大的驚喜湧上心頭,峄陽有一種絕境逢生的感覺。同時她又覺得,好像是上天垂憐了自己的堅持,所以才讓一切都變成了《弭争》的考驗。
幸好沒放棄!
峄陽再次恢複了理智,她忖度着季滑的意圖,瞬間明悟了他的意思。他以為,拿“衛頹”請功已經萬無一失了,現在需要的是一個合理“出口”。所以衛頹的下落必須是要由峄陽招出來的,不然的話,他也成了包藏衛頹的人了。
不過有了前車之鑒,峄陽心裏更加懷疑了。雖然趙骍被他帶來了,可鐘寒是假的,你季滑就一定是真的嗎?
趙骍看着那個女孩,他意外發覺,對方那對深空如穴的眸子,開始隐隐湧起一團激流。
“你還不知道吧,就連你身上的傷,都是兵神派人弄的呢!”季滑又拿出了他的看家本領,開始離間挑拔,“她讓人殺完你再親自救你,為的,就是騙你招供!”
峄陽忽覺頭上貫來一把寒劍,把她所有的思緒都斬斷了。她迷蒙地呆在那裏,卻又對自己的情緒感到異常奇怪。
其實她沒必要難過,也沒必要感到失望。本來就都是各為其主,而且兩人關系也始終都是對立的。鐘寒一直都在傷害欺騙,所謂的關懷也不過是為了口供,一切皆為虛無。可是……
峄陽想不明白,為什麽她聽到之後,卻比當初衛頹抛棄自己時,感到更加的神魂欲裂,痛入骨髓?
就因為她特意救了自己幾次嗎?就因為她給自己換了幾次傷藥嗎?就因為在這灰暗孤絕的幾日裏,她是唯一長陪在自己身邊的人嗎?所以厭惡也成了喜歡,習慣也成了信任,傷害也成了善待,恨也成了愛,假也成了真了?
峄陽不明白自己,同時,她也不明白鐘寒。如果說鐘寒的心裏只有供詞的話,那自己中箭時她下意識的驚愕與緊張,自己療傷時她無意間的小心與憐惜,還有她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帶着體溫的戰袍……那又該作何解釋呢?
而且,那又何必如此呢……
“怎麽,你不相信?”季滑觀測着峄陽的神色,說,“不信你可以問問你的趙大人。你說是吧,趙大夫。”
“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誰派的。”
趙骍剛說完,恍然悟到季滑說給他聽的意圖。他連忙張口解釋道:“反正不是我派的,真不是我!孩子,你聽我說,我害你不等于自落把柄嗎?再說,我怎麽可能……孩子,你相信我!”
峄陽靜靜聽着,趙骍的氣息急緊,聽起來也像是冤屈的樣子。他忙忙亂亂地解釋完後,季滑又說道:“可惜你是一個瞎子,什麽都不知道,白白被她玩弄于掌間。”
峄陽不屑地輕輕一呵。
盲人又怎樣,看見的就一定是真的嗎?聽見的就一定是對的嗎?摸到的就一定是準的嗎?這一次,她決定相信自己的感覺。
“季大人與兵神不和吧。”峄陽溫柔一笑。
“什麽意思?”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小民就看你們就在争論。如果不是不合,你也不會去搶兵神的功了。”
“第一次見面?”趙骍有些疑愕。
“對了,季大人當時還問我……”
“小賤人,你就這麽相信她?”季滑立刻打斷峄陽的話語,怒氣沖沖地喝道。
峄陽聞他跳腳,心裏又穩了幾分。她莞爾笑道:“小民并不信任她,但小民更不信任你!”
“趙骍你也不信?”
“安知他是不是被你逼來,一起套小民的呢?怎麽,你想嫁禍趙大人嗎?”峄陽連嘲帶諷地試道。
“還用嫁禍嗎?衛頹被趙骍藏在西集心的酒樓!”
峄陽聞言,渾身驟然一顫。
季滑,你還是太急了啊。
“你讓兵神來。她來小民才寫。”峄陽沉吟少頃,堅持說道。
“來人,上鞭撲!”
季滑再也忍耐不了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也挺佩服鐘寒的。那麽冷硬的一個人,居然能跟這丫頭繞那麽多天口舌。
“等一等!”趙骍焦急攔住,“她身有重傷,再用不得刑了。”
随後,他又轉過身來,意味深長地勸道:“孩子,招了吧。兵神來不來又能怎麽樣呢?有我在這,你不會有事的。招吧……”
“趙大人還是先管好自己吧。”峄陽低低谑道,“兵神說過有王劍為令,能保我不死。”
看趙骍這反應,他應該還算安全。不過鐘寒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峄陽疑慮着,心裏微微一悸。
“噢,原來你是在擔心這個啊!”季滑又得意起來,“可惜了,她來不了了!昨日大王剛查出來,她是秦國的細作,連王劍也一并沒收了。她現在自己命都難保,還能保住你?”
“孩子,招了吧……”趙骍又嗟然勸道。
峄陽不顧兩人,轉着話題繼續延宕:“兵神是秦國的細作?這該不會是季大人您編的吧?”
“你……”
季滑一時語塞,趙骍也頓刻低頭無言。
峄陽含笑瞑目,說:“如果是這樣,那可真是太不智了。正所謂侍君如侍虎,才人輩輩出。即便季大人今日殺了鐘寒,明日,新王身邊也會再出個鐘冷、鐘熱、鐘溫。畢竟征世皆一心,坐世則異心。一個好的王會懂得如何衡權禦下。”
她稍一停頓,睜眼繼續吟道:“而且鐘寒是女子,無論她怎樣功績顯卓,都不會威脅到新王。即使是身列朝廷,亦不會奪走您的鋒芒。季大人還可以利用她的脾性,在君臣猜忌之時,作為自己保身中立的盾牌。但是如果她死了,新王再提上來一個新人,對方又是男子的話,季大人覺得,自己還有退讓的空間嗎?”
季滑瞪着眼睛聽着,久久滞口難言。他氣懑了一陣,最後切齒怒道:“巧文,我不審了,你把她醢了喂狗!”
巧文邪呵幾聲,撇開阻攔的趙骍,橫橫去開牢籠的門。峄陽聽着那粗蠻的聲音驚退幾步,急叫道:“等等!”
“峄陽!”趙骍看着被锢起的峄陽,也焦灼驚喚起來。
季滑不緊不慢地揮了揮手,示意巧文停下。他傲然說道:“小丫頭,你最好認清自己現在的處境。我最後問你一遍,招還是不招?”
“小民……”
峄陽重鼓氣息,穩住顫意後,她甩開巧文說道:“小民可以招……但小民……小民要大人立誓!”
“立誓?”
峄陽烈烈擡目,說:“大人說公子頹在西集心的酒樓……只怕您沒有确認過他的模樣吧?”
“嗯?”
“您真的抓到他了嗎,季大人?”
峄陽挑眉問道。
季滑見被點破,疑目望了下巧文。對方立刻心虛地避開眼神,說:“小人看衣着身形是,張平又喚夫人和公子頹……”
“那是趙大人騙你們的。”峄陽冷冷而嗤,“他知道您們一直監視的他,所以才在西集弄了替身。原先是三個人,小民沒跑得脫,所以才變成了兩個。季大人自以為找到了阿頹,實際上,那只是他想讓您找到的!”
趙骍被這猝然的變故激得面如土灰。他圓目愕眙着峄陽,卻始終發不出一言一語。而季滑的眉頭鎖得愈加深濃,他側睨過驚悸的趙骍後,又直直地勾住了峄陽。
“你說的可是真的?”
“大人若能立誓放了小民,小民就把他的下落寫出來!現在就寫!”峄陽說道。
“好,吾答應你!如有違背,那就讓吾屍骨露野!”季滑脫口而出,“但你若有半句謊言,吾也定會将你碎屍萬段!”
“小民不敢撒謊。”
峄陽一邊說着,一邊俯下身子摸索墨塊。巧文看得太煩,直接把東西踢了過去。
“峄陽……”趙骍難以置信地呼着,仿若是在哀求一般。
峄陽将指浸入墨汁,說:“趙大人,別天真了。公子頹和夫人價值千萬,不是兩個草民能替的。誰都不是個傻子,何苦再去害旁人呢!”
趙骍木然傾身,僵僵盯向對方的動作。可等到峄陽歪七扭八地寫完“子氏屯”這三個字後,他讻懼的眼色之上,又被另一層錯愕凝替。
“就在這個村裏,藏他的人叫子衡,是趙大人的朋友。”
峄陽寫完,将布帛疊好,摸索着遞出牢外。趙骍想上前搶看,結果被巧文先行奪下。季滑得意地接過供詞,環視着兩人戲谑道:“吾還真小瞧了你這個瞎子,原來你還真能寫啊!大夫,你們慢慢敘舊,吾先去忙公事了!”
奚落完,他便帶着人揚長而去。
籠門再度鎖緊,趙骍迷迷跪着,似乎想說些什麽,可雙唇開開合合,最後都斷了話語。峄陽拭盡指肚上的墨漬,迂久之後,把剩下的墨塊遞給他道:“麻煩大夫幫我還給兵神。”
趙骍懵然接過,他凝望着峄陽,終于定了開口的決心。這時,張平突然從外面沖進來,對他疾疾使了個眼色。趙骍只得又斂了言語,随他先出了石室。
“大人,大王正在讓王後調查兵神之事!”
圄場外,張平對着他急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