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七日·始料未及
第七日·始料未及
霭夜已半。衛王宮內,一只信鴿降身飛下。仲安從它的腳上取下小小的竹管,急匆匆地呈獻給衛王。
衛亹又是一夜無眠。他焦慮地展開帛信,只瞧上面寫着幾個小字:冶夫全族皆殉先王。布帛餘下的空間裏,蓋着秦國禦史甘鴻的紅章。
衛亹長長地吐了口氣,臉上緊繃着的肌肉亦皆被喜色撫平。有了這個證據,即便鐘寒是秦人,她細作的身份也可以洗清了。
正欣悅間,侍人又傳報來一件喜訊。那人跪拜地上,對衛亹說道:“大王,兵神的下屬蘇小乙前來請罪,說是自己受人逼迫,不得不構陷兵神。”
“讓他進來!”衛亹舒眉說道,心想真是好事成雙。
蘇小乙耷拉着腦袋,戰戰業業地進殿。行完禮後,他俯着頭低語道:“大王,兵神不是細作,是小人嫉妒兵神,才向趙大夫讒言的……”
衛亹眉尖一蹙,說:“你嫉害兵神?”
蘇小乙的喉嚨哽塞了一下,他籲了口氣,閉上眼睛絕決地說道:“是。小人跟在兵神身邊三年,陪着她出入生死。但兵神卻打壓小人,不僅不舍得給小人賞賜,還時時拿小人當牛馬使喚。小人心中怨忿,就利用她與趙大夫的間隙,進了這些讒言。”
“那鐘寒抓的那幾個人?”
“那是小人做的,與趙大夫無關。”蘇小乙急忙攬道,“趙大夫什麽也不知道,兵神懷疑他,也是小人故意誤導的。”
“你一個人有這麽大本事?”衛亹擠着眉頭質詢。
“小人一直想害兵神,已經準備了三年了。”
衛亹直直地審視着他,蘇小乙的頭越俯越低,已經死死粘在了地上。他正屏息等待着衛王的處刑,未想待了一會後,衛亹将他頭推了起來。
“小乙,你對鐘寒的忠心寡人看的明白,你不要害怕。”衛亹看着眼前的少年,對他安慰道,“寡人方才已拿到了證據,足矣為鐘寒申冤。你告訴寡人,是誰指使的你,寡人會為你做主的。”
“大王,趙大夫關乎晉衛友好,兵神關乎衛國安定。一切都是小人,請大王責罰小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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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乙擡轉眼珠,一行淚水漣落下來。
衛亹黯然失神。他凝視着蘇小乙,沉着面默默起身。
這個孩子在頂罪,但是即使是他不來頂罪,自己就真能處刑趙骍嗎?衛亹撫額苦恨着。做主做主,他這個一國之主,有時候周旋群臣之間,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了。弑君之事成了他的心魔之源,也成了那些人永遠的把柄。他害怕終有一日,底下的人也會對他“龔行天罰”,迎立新主。于是軟弱和妥協,似乎也都有了正當的理由了。
所以衛頹必須死,死了就好了!
衛亹想道。
可是同時,衛亹又有些奇惑。既然鐘寒不是冶夫之女,那那日在朝堂上,她為何不自行解釋呢?
他又想到了當時鐘寒欲言又止的情景,于是問蘇小乙道:“蘇小乙,那天/朝中對駁,鐘寒想對寡人說些什麽,可是最後又咽了回去……你知道嗎?”
“小人不知。”蘇小乙按照那人教的說道,“兵神性子高傲,也許她有什麽苦衷,想單獨說給大王聽。”
小寒……
衛亹心頭一抽。數着日子,他已經快三天沒見她了。
廢宅那個窗紗已經被全部撕掉了,鐘寒倚立在窗邊,向陳風打探着最近的消息。有熟人就是好,問什麽都方便。但令鐘寒也沒想到的是,她一肚子的問題,本都已經排好了順序。結果開口後,下意識先問的還是峄陽。
“那丫頭轉交給別人審了嗎?”
“剛剛太師與大夫去過一趟。”
“大王讓他們去的?”
“他們說是。”
鐘寒輕哼了一句,問:“招了嗎?”
陳風搖搖頭道:“不知道,兵神也別多想。”
只剩兩日了,鐘寒思量,也不知道她能撐多久。
“我的事現在宮裏誰在查?”她又問。
陳風有些吞吞吐吐,眼見回避不得,她只好小聲說道:“王後……”
王後?
鐘寒還未回過神來,窗外的人影忽然蹿了過去。鐘寒驚愣一眨,只見窗棂之後,所有守兵都行拜跪下。
“參見大王!”
衛亹推開久封的大門,一看見鐘寒,心頭的熱意便升至眼角。他深切地打量着她,問道:“小寒,你還好嗎?”
“好,不能再好了。”鐘寒淺淺地呼了個哈欠,說,“之前為了找衛頹整夜不寐,現在缺的覺都補回來了。”
然後她又偏頭問道:“大王把那丫頭交給誰了,衛頹殺了嗎?”
“你現在都這樣了,還在想這件事?”衛亹無可奈何地說道。
“約定好的事,就是賜死也得做完。”
“小寒!”衛亹急切地制止她。
“那丫頭交給季滑了嗎?”鐘寒重問。
衛亹瞳仁飛閃過幾線迷惘,他說:“季滑?”
看來大王沒下明令,如果陳風所言為真,他又是擅自行事了。
“沒什麽。”鐘寒說道,“大王今日來,不會就是來看我的吧?”
“小寒,難道你沒有想跟寡人說的嗎?”衛亹凝竚着她,“到底是什麽事,你寧可受委屈,也不肯跟寡人說的?”
鐘寒綻了綻唇隙,想了很久後,還是将話頭壓了下去。她捉住“委屈”那兩字抿嘴道:“大王找到證據了嗎,就說我是委屈的?”
“寡人問了秦國的禦史,他說冶夫族人盡死,所以細作之罪不成立。”
鐘寒冷聲輕呵:“那還有欺君之罪呢。”
“你那日又沒承認,就是秦國人又能如何?”衛亹笑道,“寡人又不在乎你欺我。”
“還有構陷大臣之罪。”
“這件事蘇小乙認了。”
衛亹說完這句話,立馬就反悔了。
不該這麽快就告訴她!
果然,他話音未息,鐘寒的面色就凝重起來。
“蘇小乙認了!?”鐘寒驚眉問道,“他認什麽了?”
“……他說他嫉妒你,一切都是他做的。”
“放屁!”鐘寒忍不住又罵了起來。
“蘇小乙做的一切,那趙骍呢?又是誤會?”鐘寒質疑着衛王愠道,“當初在朝中害我的人是他,将帥不擒,拿個小卒子結案嗎?”
“小寒,趙骍寡人肯定會處罰,但不是現在。現在的重點是把你救出來!”衛亹勸道。
“所以就犧牲蘇小乙?”
如潮的失望浸滿全身,但相比心疼蘇小乙,鐘寒更心涼衛亹的權衡。今日他能為了保她舍掉蘇小乙,明日,他也能為了“大局”棄掉自己。
鐘寒從心底抽了口涼氣,其實從趙骍這件事上,衛亹就已經先舍棄自己了。
雖然大王已經極力捍護她了,但如果情景置換,衛亹敢囚禁趙骍嗎?假使當時發言的人是自己,衛王是會拖延再議,還是根本置之不理?
畢竟動了趙骍,就等于示威三晉。
“小寒,那蘇小乙本就背叛于你,你又何需對他仁慈呢?”看着念慮的鐘寒,衛亹禁不住問道。
“他背叛我我自會殺他,但趙骍必須先死!”鐘寒怫然凜目,“衛國還有幾個人才?那蘇小乙我帶了三年,死了将會是衛國之失!”
“小寒……”
氣氛驟然冰滞,而在這種冷鎮下,憤憤的鐘寒也迅速歸複平靜。回思着方才的話語,鐘寒的瞳子霎時震擴。
她不是已經悟了出來,真正想害她的人是季滑了嗎?那為什麽她的恨意,重點還是都放在了趙骍身上?
鐘寒的思維飛旋梳整,重新濾了一遍後,她覺得自己的釋冤也有些蹊跷。她爍眸問向衛亹道:“大王,秦地遙遠,你問的哪個秦國禦史,這麽快就問到了?”
“是……甘鴻。”衛亹說道,“他善馴飛鳥,用訊鴿回的信。”
難怪!
不過縱使是這麽快,算算時間,當初蘇小乙招得也夠快了。
“他在秦國有人,叫甘鴻什麽的。太師早注意到您關注秦國了……”
鐘寒陡然驚悟,她又發現一個極大的異樣。季滑知道一切,可卻沒有讓趙骍當衆或背後揭露她。而且設局害完她以後,他又來暗中搭救她……
鐘寒了然季滑看自己不順眼。但是自己若是他,搞了這麽一番,必然是要置對方于死地。這故意放她一馬,又是想謀圖些什麽呢?
鐘寒深深琢磨着。等想清楚這件事後,整個局的套路,以及破局的方法,她也都明悟于心了。
鐘寒惕目望向衛亹。撇去他對自己的關懷,她忽然發覺,今日大王能來看望自己,季滑沒準也在後面推助了些波瀾。
畢竟,自己情郁至極,随勢對大王傾吐些“心聲”,那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但是這件事一旦從自己口裏說了出來,她與衛亹的關系就再也回不到當初了。而且以自己的脾性,她必定會更加痛恨趙骍。
屆時,她便會一心對付趙骍,而忘卻了季滑了。
“大王,我認罪!”
忖度過後,鐘寒卒然發口說道。
衛亹驚得渾身僵頓,他愕眙着對方,以為鐘寒在跟自己賭氣。然而鐘寒一本正經,接着對他說:“明日廷議,請大王告訴衆臣,趙大夫為國除害,功勞巨大。事結之後,可以考慮予位相邦!”
“什麽?!”衛亹以為她受了刺激,神經有些不正常了。
“大王若真想救我,那就信我一次。我還可以讓大王穩住新權,徹底擺脫三晉的控制!”鐘寒堅目說道,“先不要宣蘇小乙的罪,我自有辦法!”
衛亹看着她胸有成竹的樣子,心裏還是有些猶疑。他說:“可是相邦之位……那豈是能随意兒戲的?”
“大王不必明口确言,稍稍流露出那個意思就好。那些玩文字的人,他們會猜得比大王還透的!”鐘寒俳諧道,“而且優待三晉的人,不正是衛國一貫的作風嗎?”
衛亹被她的話阻塞在那裏,啞了幾聲後,只得嗔怪般地喚了一句小寒。
兩人又稍談了幾句,随即,鐘寒便催促着他回宮休息。衛亹一走,她迅刻湊到窗邊呼喚陳風。
“陳風。”鐘寒對那個女子戲說道,“你身上的武功都是我教出來的。倘若我想逃,你會與我為敵嗎?”
陳風一時驚惶,不知該作何回答。
“放心,我不為難你。”鐘寒話頭頓轉,說,“我只需要你幫我傳一個話。”
陳風如釋重負,她想,這個簡單。于是拱手說道:“兵神請吩咐。”
鐘寒招了招手,對着她悄聲一言。陳風細細聽着,額頭卻越凝越緊。
“兵神?”
“快去,一定要快!”鐘寒說道。
雖然衛亹答應了自己,但鐘寒覺得,還是得再逼他一逼。不然他回去猶豫一軟,再讓周邊的人紛擾一亂,再變了卦了就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