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十日·生死相知

第十日·生死相知

鐘寒剛一下馬,就看見趙骍遞過瓦瓶。她以為峄陽的時辰到了,急忙箭步飛去,迅身擋在了籠栅的前面。

“誰讓你這麽做的,季滑還是大王?還是你自己要殺人滅口!”

趙骍迷瞪地立着,他聽着她的斥問,心想她知道什麽了嗎?還是說剛剛兩人的對話,被她給偷聽到了?

鐘寒見他不解釋,大手揮起旁立的伏枭,疾風鋒劈如刃,剮得趙骍也不得不拔出佩劍。就在兩人筝劍激對之時,幾聲呼喊忽然消了戰意。一個不合時宜的小兵騎着馬從遠處馳來,大喊道:“兵神!兵神!總算找着您了!”

趙骍暫時分神,而鐘寒卻旋手掄筝,先擊飛了趙骍的劍,然後才疑眉回望。小兵奔跑過來,見兩人這個架式,立時收了滿面的喜色。他惑目打量着倒地的趙骍,一肚子裏的話,也不知道該不該說了。

“什麽事?”鐘寒使着眼神問道。

小兵心神領會,半遮半掩地回道:“小丙哥讓我告訴您個好消息,那事還真辦成了,您料得一點都沒錯!”

鐘寒瞳睛悄散,果然,那丫頭沒招給季滑。她賭對了。

餘外之喜翻上心頭,但卻沒有調出半點快意,相反,它還鈎出了鐘寒的無限糾愁。就像定局前她希望自己贏一樣,現在,她又反倒希望自己會輸。

她寧可她錯看了峄陽。

“人交了嗎?”凝滞稍刻後,鐘寒急問道。

小兵搖搖頭,說:“我走的時候大人還沒回來,不過現在……”

“你告訴小丙別交!”

鐘寒不待他說完,連推帶趕地催他回身。小兵懵怔了一會,忙忙地駕馬返程。

趙骍已整頓好衣冠,他拾劍聽着兩人對話,正欲插嘴發問,結果小兵轉瞬間跑了,剩下的鐘寒又持起秦筝,繼續劈砍過來。趙骍駭了一跳,趕緊執劍備戰。但空揮了一下後,對方的伏枭全部都砸向了籠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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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寒,你幹什麽!”

趙骍還以為她要傷害峄陽,連忙奔前阻攔。鐘寒拐腳将他掃到一邊,而接下來的情景,則是震得趙骍瞠目結舌。只見鐘寒俯下身子,扭着那些已松的荊條。幾聲脆響後,它們都被她一根一根掰折扯斷。

“鐘寒?”他愕然驚視道。

“兵神!?”峄陽亦在屍棚中聲聲懼喚。

籠條崩裂的聲音不絕于耳,峄陽驚惶閃避着,以為鐘寒又犯了迷症。前把着的籠杆逐一落空,峄陽失衡瑟縮間,一只手臂倏忽将她環了出來。她驚異地吸着氣,掙揣着向前摸索。不料這姿式更順了對方的動作,鐘寒插空捉住她的腰,提膝一頂,穩穩攏在了懷間。

“兵神!你……”

“現在你可以叫我寒陽了。”鐘寒哼道。

峄陽聞聲一怔。

兵神若放了小民,那就跟小民姓了……

鐘寒抱着她放向馬背,峄陽恍地憶起了什麽,她切聲阻止道:“不……你放我下來!山上有季滑的人!鐘寒!”

峄陽不斷掙持着,但對方執意孤行,她根本拗不過她的力氣。幾次拼抵後,胸前的傷口撕得更劇烈了。身下的馬兒也驚亂起來,峄陽慌措地應對着,最末,她軟了身體,只能哀求般地低泣道:“鐘寒,你放我下來……”

鐘寒暫停了動作,她側扶住峄陽的肩背,靜靜順平馬兒。峄陽漸漸穩定了身子,但是她的淚珠愈流愈盛了,就像塞滿心間的雲,驟然降落成雨。

峄陽覺得很感慨,季滑要她死;趙骍要她死;阿頹和夫人要她死;衛亹必然也要她死!最後,就連《弭争》都要她死了……

當所有的一切都在逼她的時候,唯一希望她活下來的,只有鐘寒,唯有鐘寒。

峄陽嘲淚苦笑。這個抓她審她、傷她折她,最後又要救她的刑訊官啊……

呆愕的趙骍再也站立不住了,眼見鐘寒意欲上馬,他急忙扯住她問道:“兵神,你要放了這孩子嗎?”

鐘寒睨了他一眼,跨身騎向馬背。就在她放繩欲走時,趙骍不顧危險,慌身堵住兩人的前路說:“兵神!大王知道了怎麽辦?他會降罪于你的!”

“你可以再去檢舉。”

鐘寒冷冷譏完,懷着峄陽駕馬前驅。

流風帶着熏意,疾掠過兩人的鬓邊。峄陽覺得恍若夢中,鐘寒更感到不可思議。

鐘寒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般沖動,明明她從不感情用事,一切皆先權衡利弊。棋局已經布好,棄子也已經無用,而且她此次趕來的用意,亦不過是拿回伏枭。

何必自生禍端呢?

可是,這是她想要的棋,這是她想贏的局嗎……

鐘寒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就像她始終費解峄陽的堅持一樣。她只知道,從看見趙骍遞去瓦瓶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中便驟地生出一股驅力。峄陽的固守加劇了這股驅力,于是,她便身不由己,情難自禁,憑着那股沖勁做完了一切,而且做得一氣呵成……

馬蹄聲錯亂交叩,步步踏向蘇小丙的方向。季滑和趙骍會不會借此加害,衛亹會如何看待自己,鐘寒已經全然不在意了。她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當下時間短暫,她能不能及時趕上那一步,能不能及時撤回那一步。

而那一步,其實也真來不及了……

正午陽熾,山野之徑上,那一隊懊喪的人馬更加躁悶了。季滑恨怒加鞭,帶着下屬回返衛宮。子氏屯是真的,但當地人早因戰亂搬去。他們搜遍了全村,也沒翻出半個衛頹。至于子衡其人,那更是撲朔迷離。有人說曾看見他去過西集,又有人說,他在半月前就已病故秘葬。

季滑在腦中編着交待的理由,同時絞思着如何折辱峄陽。行至半路時,他的眼角倏地閃進一個礙人的影子。季滑回神前視,只瞧蘇小丙正截道相堵着,他的身後,還遠遠駐着一隊士兵。

“太師此行還順利嗎?”蘇小丙騎馬湊近,半諷刺地說道,“大王正候着您的好消息呢!”

季滑見前路不通,嗤了下鼻尖回道:“你是蘇小乙的弟弟吧?怎麽,你哥還沒出獄呢,你就要随兵神造反了?”

“我們現在可是太師的人了,造也是太師造反。”

“嗯?”

“別誤會,我是來幫您的!”蘇小丙吐吐舌頭,對身後揮手下令。季滑等人目色一轉,即刻出劍警備。但令他們詫異的是,對方并沒有刀戈相對,而是從後面押出來幾個人,徐徐地送向馬前。

“太師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您安然牽回去,‘鹿’就還是您抓的!”

蘇小丙貼近季滑身旁,虛聲說道。

“公子頹?”

當衛頹等人的影子映入眼簾後,季滑不由得瞠擴了瞳仁。

“什麽意思?”季滑聽着對方的羞辱,回唇低诮道,“兵神這是早抓到了犯人,故意隐瞞拖延,以玩弄大王嗎?”

“太師可別冤枉好人,兵神只是小小地預言了一下罷了!”蘇小丙瞪圓雙目,小聲說道,“她千叮咛萬囑咐我,如果真的撿着了,一定要送予太師,以此厚謝救命之恩!”

說話間,衛頹與母親已被押送而來。被捆的衛頹掙着繩子,意欲尋機開溜。但蘇小丙這邊的小兵剛松,季滑那邊的武士便接手過來。掙紮了幾陣後,他還是被死按在了地上。

“頹兒!”伯姜凄聲喚道。

季滑提劍過去,疑惘地挑起男孩的下颌,身份沒錯,确實是公子頹。他皺起眉尖,戒視着蘇小丙說:“人是你抓的,我可不敢吞功。”

“太師這說得哪裏話。若不是您在前以身騙誘,我們又怎麽玩得成聲東擊西呢?”蘇小丙哂道,“功勞都到手裏了,太師就別客氣了。您不獻回去請賞,難不成還想請罪嗎?”

季滑凝眉疑慮着,都說事物反常者為妖,按照常理而言,鐘寒肯定是暗有詭計。可是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的害處,而且自從廢宅的那次交談開始,這個女人讓給他的事情就都是有益無弊。之前沒功時,他一直熱衷于占功搶功,這會兒對方把功勞全送上來了,他反而有些皇懼無措了。

“噢,對了。兄長和阿姊現在也已有着落,以後,不勞太師您費心了!”

少年一字一頓地拱手拜謝,但粉飾笑容裏,卻充斥滿了恐吓與殺意。

季滑看着到嘴的衛頹,心中仍是萬般猶疑,但要是再把他放回去,那也是絕對不可能的。季滑想,現在重要的是相邦之位,既然鐘寒不要,那他就留下。只要自己手握實權,那以後對方再謀算什麽,他也一樣無所畏懼了。

于是,他便心安理得地收下這份“大禮”,回宮相報了。

蘇小丙亦帶兵退去,不知走了多久,早上派出的那個小兵火急尋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扯住蘇小丙的馬,緊問道:“小丙哥,人交給季滑了嗎?”

“交了啊。”蘇小丙奇怪地回答。

小兵懊喪地跺跺腳,說:“哎呀!兵神讓我告訴你別交!”

“啊?為什麽?”

“不知道!”

蘇小丙驚忙掉轉馬頭,急急去追尋季滑。可他們早已遠去,而且縱然他追得上,人已送手,他也肯定要不回來了。徘徊了一陣後,蘇小丙頹惱地策鞭返身。他想,這計劃應該沒有錯啊!怎麽又突然變卦了?難不成……是出了什麽意外嗎?

蘇小丙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懷疑,是不是同伴耳歪聽錯了,或者鐘寒口誤說錯了……

正道人多,僻路險峻。鐘寒繞着冢山疾疾前奔,縱然心燥如焚,卻又不得不耐神細心。峄陽倚在她身前,聽着那環蕩空谷的心跳聲,少時,有氣無力地詢道:“兵神,你們是不是已經抓到阿頹了?”

奔行中的每一下都颠着她的傷口,她強忍着劇痛,竭力維持着殘碎的思維。

“那個人……兵神是想用阿頹換小民的命嗎?”峄陽回思方才鐘寒與小兵的話語,揣度着說道,“就像在牢裏騙小民的那樣,再招一次?”

鐘寒沒有答複,她鞭了兩下馬肩,更環緊了她的身體。

“新王不會信的,小民也不會認的,兵神何必自毀前程……”

“你誤會了,我只是想毀了你的節罷了!”鐘寒斬斷其言,“不論你認不認,我都要你活着!因為賣主而活着!”

“新王一定要殺了阿頹麽?”峄陽呵了口血沫,幽聲回激道,“如果折磨小民能讓兵神感到快意的話,能否請兵神為新王求個情,放阿頹一條生路?”

鐘寒恨憤地眯沉雙眸,她睨着身前無可救藥的人,倒真想将她扔回去了。

“兵神,放了阿……”

“那小子已傍上了齊國的勢力!”鐘寒實在抑不住氣,淩眸怒喝道,“以現在之勢,大王不一定會殺他,但他一定會殺你!”

話音剛落,她便回悟到,自己的意思又前後矛盾了。

鐘寒狠甩了下馬鞭,悁忿之情頓時全洩于馬背。吃痛的馬兒低鳴一聲,腳下直接沖到飛速。峄陽随着劇動猝然一震,她惶急去摸鐘寒執缰的手臂,戰栗着說:“鐘寒,停!前面有……”

她随着這狂奔悸叫着,但極速更激蕩了她的傷口。話未說完,她便劇烈咳唾起來。鐘寒以為她是慌恐傷痛,開始并無加以理會。但峄陽越咳越重,喘得快要窒息。而且即使是如此,她還在竭力拉住鐘寒。

峄陽似乎一定要說什麽,她的唇齒頻頻張啓,可每到放聲之時,血涎與激咳便又先嗆住了喉嚨。絲絲紅線滲出嘴角,彙珠滴入她胸前的腐瘡。于是口裏的朱,心裏的赤,頓時齊濡了黑硬的布衫,重染成大片的血殷。

鐘寒無奈放緩了繩子,終于停下腳步。她斂眉望着那個虛弱的女子,未料對方剛剛順過氣,就抓着她的手腕低泣道:“別過去!前面有殺氣!他們要害你……咳咳……求你了……快回去!咳……鐘寒,快回去……”

鐘寒木然怔神。

峄陽在黑暗裏哭求着,她忽而感到那縷戾息随聲逼近,于是倏地放了手指,不顧一切地傾身下馬。鐘寒一驚,極力抓住她的身體,而于時同刻,一行人影也從前道拐了過來。

“兵神夾着這塊爛肉,不知是想去哪裏啊?”巧文陰陰笑着,帶着侍衛擋住前路。

鐘寒不慌不忙地瞟了他一眼,說:“她想跑,被我給抓回來了。”

巧文冷撇了下嘴角,移身現出身後的仲安。鐘寒轉睛疑望,只瞧對方持着衛亹的佩劍,恭順端遜地站了過來。

那把劍似是在宣告着最嚴厲的誡言,鐘寒想,大王知道了麽?

“小民沒想跑。小民是有話要述給大王!”

峄陽也迅速轉換了情态,她收改淚眼,順着話自辯道。

仲安聽聞,瞬時低眉一笑。他說:“這樣倒巧了呢!兵神,大王要召見這個犯人。”

說完,他捧着王劍舉至頭頂,趨步奉到了鐘寒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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