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春光将近
春光将近
香港是一個好地方。
它有着成熟的金融市場和行業規則,沒有一個地方能比這裏更适合流水般的賬目,倘若你想搞錢,那麽必然會被推薦這裏——也就是香港,它屬于資本家、是資本家們心中默認的圈錢聖地。
所以可以想象,這裏資本橫行,商業樓價比千金。曾經有眼光的人早早地就在這裏占了地方,有魄力的人更是早早地就在這裏發了財。
而這些人中的大多數,都是以一己之力單打獨鬥,以絕佳且一流的眼光在這裏成功發跡,甚至很多都是從零起步,很少有正經的産業能有着雄厚的資金。
但凡事總有例外。
例如,晏家。
“晏家”最開始,這個稱呼并非是指某一個家族,而是以晏家、徐家、沈家為首的幾個家族,在亂世風雲裏組成的一個利益集團統稱。其中,曾以徐家勢力最為老牌強大,但同時晏家實力也最為邪氣詭谲,也因此晏家深受徐家太爺忌憚,被其賣了個好、提名稱晏,由此開始了晏家在香港鼎鼎大名的傳奇之路。毋庸置疑的一點是,無論他們後來彼此之間如何心懷鬼胎、同床異夢,但最初時,他們的目的的确只有一個,那就是力求在亂世之中能尚有一定的自保之力。
小人物尚且知道求生,何況他們這些受傷的老虎?
只是時光流轉,人心難測,是非不辯黑白。身為晏家利益集團的高層家族之一的沈家,突然被指有賣國通敵之嫌,又從沈家運送的貨中查出“證據”,連帶整個集團上下都被問責實乃有頭有臉沒心肝。
消息一經傳出,引起軒然大波,又被有心人散布種種不利于沈家的惡毒傳言,先一步诋毀了其名聲。不少受到煽動的愛國人士被蒙蔽了雙眼,秘密組織了一場當街槍殺,以至于護送他們往返大陸的沈家人員反應不及,随行的繼承人更是為了保護一個無辜受難的路人當場身亡。
而樹大招風的徐家,它那只手遮天的權勢不僅沒有為利益集團帶來生機,反而還因此被這股力量反噬,連帶着晏家也被卷入這一場內亂,自顧不暇。
等他們在內憂外患中終于能騰出手時,卻驚愕地發現、曾經能在利益集團中為首的沈家已經被毀,以一種不可思議同時也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迅速衰敗,零落凋散竟然因此沒落。
一代利益集團,也就此終結了曾經的輝煌,逐漸分裂,改朝換代。
晏家也就是那個時候,從稱呼上正式由幾個家族組成的利益集團轉為了單指某一個家族。
是新王而立,也是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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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之禍、一場內亂,利益集團上下皆背腹受敵。徐家因背景而雪上加霜,大傷筋骨,低調甚久方才緩回生息,晏家卻能以一己之力尚且自保,在數年後攜巨資殺入香港市場,以恐怖的資金流動能力和産業發展登頂成王,甚至真正意義上由同徐家平起平坐,變為獨霸一頭成為家族制企業領頭羊。
這樣的蛻變,叫人不能不啧啧稱奇,敬為雄獅。
相比之下,如今頗有日暮西山之勢,還疑似與其決裂的徐家,就未免讓人覺得有些唏噓。
踩在二月尾巴的香港,此時還不算太冷,徐秩行穿着件單薄的襯衣就能在徐宅的園子裏不顧冷熱。他從外邊走進周老爺子的院子,沉默着繞着鵝卵石鋪的路來來回回走了幾圈,什麽都不說就又從小路走出去了,沒一會兒又從外邊進來,仿佛周而複始一般開始繞着鵝卵石路來來回回地走。
站在院子裏的傭人們看他幾次來去匆匆、進進出出的樣子,臉上都露出一種十分疑惑但是我不說的神色,連蹲在盆栽邊拿着剪刀修剪枝葉的工匠都被迷惑地一時忘了動作。
只有一個看起來有些年輕的長頭發女人從距離他很遠的地方走出來,一只耳朵墜着個金閃閃的流蘇圈,随着她婀娜曼妙的身姿發出輕輕的響聲。
“秩少爺。”她說,“老先生就在裏面,請你進去坐坐。”
被呼喚的男人轉過頭,停住了看起來有幾分神經質的腳步,灰色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好半天,像是在疑惑,像是在思索。最後他輕輕皺了皺眉,這才說好,然後跟着她的手勢走進了屋子。
老人的屋子很亮。他弄了一個被擦得幹幹淨淨的落地窗,旁邊放着幾把椅子,和桌子。周老爺子就坐在那邊,從這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徐秩行剛剛那有幾分魔怔的舉動。
“坐下吧。”徐老爺子開口了,他的嗓子有些沉,有些沙,像滾着石子的路:“說吧,又有什麽事?”
徐秩行規規矩矩地坐下,聽到這句話愣了一下,他着一雙茫然的眼睛看過去,和周老爺子對視,兩三秒後才似反應過來,有些慢慢地說:“哦……沒,沒什麽事。”
徐老爺子看着他這副模樣,見他在這樣的天氣裏還穿着單薄的襯衣,不由得嘆了口氣。
他知道徐秩行不冷才這樣穿。只是哪怕如此,他也覺得心裏有幾分難受。
“又畫到瓶頸啦?”老人問。
徐秩行輕輕嗯了一聲。
“雲讕沒在你身邊?”老人又問。
這回他的反應就有些鮮活多了,一張臉皺着成了一團,明明是一個看起來有幾分嚴肅的男人,做出這樣孩子氣的樣子來卻沒什麽突兀。
“我不喜歡他。”徐秩行回答,“他不讓我喝水。”
徐老爺子點點頭,心知大概又是把人給趕走了,還是那個理由。
他也沒說什麽,反正到時候等他正常了又會把人帶回來,只是看了看徐秩行明顯被照顧得很好的樣子說:“秩行,你身體不好,冷水能不喝就不喝。”
男人皺眉,一時之間沒說話,但沒過一會兒竟然有點生了悶氣的樣子。
老人拄着拐,也沉默着。他側過頭透過玻璃看着樓下幾個正在工作的傭人和工匠,有些話不知怎麽說。
因為他知道,每到這個時候的徐秩行,往往會很固執,他不認同的事無論是誰,怎麽跟他說都沒用。
“秩行。”徐老爺子點了點拐杖,動靜很輕:“下次不舒服,直接找我,或者找雲讕。不要再像今天這樣,這裏的人都不知道你的病。”
老人的臉很平靜,語氣裏帶着安撫意味,像是哄一個不知世事的小孩。
“哦。”徐秩行有點茫然,但還是慢吞吞地應了。
老人從鼻腔裏嗯了一聲,沒指望他現在能明白,但還是語氣輕柔地誇贊:“乖。”
幾年前,坐在徐家執行人位置上的次子徐秩行突然患上一種心理疾病,具體表現為會在受刺激之下出現短暫的刻板行為和記憶缺失。開始時發病時間較短,頻率也很低,能刺激他的東西也很少。
但後來卻不知什麽原因,徐秩行發病的時間越來越長,頻率也越來越高,已經到了影響正常生活的地步,他周圍的任何東西都有可能會刺激他,連心智和身體對環境的感官都會在發病時受到影響,哪怕在醫生介入下也無濟于事。
同時,徐秩行本人也在數次發病之下,在一個清醒過來的早晨向徐老爺子提出了一個要求,那就是假死。
徐秩行很清楚。他這樣的病,無論能不能治好、在完全治愈之前,在普通家庭也就罷了,無性命之憂,但在徐家這樣的家族,卻是遲早有一天會倒大黴的。
他必須為自己的人身安全做好打算。
徐老爺子風裏來雨裏去數十載,他心裏清楚次子的考慮是對的,只是到底有十多年的養育之情,讓老爺子有了猶豫。
結果就是這麽一猶豫,險些就讓徐秩行在一次發病中沒了性命:家裏的表親得了消息,買兇殺人企圖僞裝成意外身亡。
這讓知道了的徐老爺子急火攻心,怒不可遏。和平時代以來,第一次叫人動手沾了血,并且将那位表親的勢力連根拔出,一點也沒留。
但也同時,直接叫老人在徐秩行假死這件事上放了手。他同大陸那邊秘密聯系了貴人,做了交易、給徐秩行的身份改頭換面,以求自己可能這輩子都無法治愈的次子能夠被保一生的平安順遂。
而在這交易之中,同晏家試探,假裝反目,攪亂局勢,只不過是其中一環。
徐老爺子在心裏長嘆一聲,抓着拐杖的手都不由得有幾分用力,幹癟的皮膚幾根青筋清晰可見。
他想起去年那場和晏冷淡的見面。不過只是幾個機鋒下來,那個聰明的孩子就已經覺察到自己的目的,不用他在私下裏遞出任何消息,就能将這整場戲撐着演到現在,讓他一度在心中感到驚嘆。
可随後,就是心中無端湧上的悲涼。
徐家的次子,曾經的徐秩行,原本也是一個這樣的妙人。眼神靈動,能力出衆,在衆多比他年長的老狐貍之間都能幹幹淨淨周旋或抽身,而現在,他只是一個被難以治愈的病魔纏身的癡兒,衣食住行都得靠人貼身照顧。
老人知道,徐秩行其實是一個很驕傲的人。
他很愛惜自己的羽毛,非常臭美,不論何時何地他都要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以最好的狀态去迎接任何人、任何事,不允許有任何人看見他狼狽的樣子。
可是這樣驕傲,堅持的一個人,卻得了這樣的病。徐老爺子時間越長,就愈發有一種難言的苦澀滋味。
這也是為什麽,他會對他說,這裏的人都不知道你的病,你下次不要再這樣。
因為他想保護他的自尊。
剛剛那個領着徐秩行進來的長發女人靠近了。
她的腳步很輕,輕的就像一只貓,欣長的身體婀娜着,女人的耳墜輕輕響動。
她将手中剛做好的一碟點心放在桌子上,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是在一個擡頭裏,向老人說了句唇語:電話。
随後就幽靈般一樣退了出去,悄無聲息。
徐老爺子這樣的歲數,難免有幾分老态。但他犀利的眼神還尚在,不過瞬息就知道了她的意思。他沒說什麽,只是将桌子中央的點心向悶不吭聲的男人推了推。這是給徐秩行準備的:“吃吧。”
反應慢半拍的徐秩行好一會兒才動手。
幹淨反光的落地窗旁,穿着灰色襯衣的男人面容嚴肅地吃着徐家廚房新鮮出爐的點心,對面就是他那在風月場上很是沒什麽好名聲的父親,雙手搭在拐杖上,看着他一口一口、慢吞吞地吃掉。
神色淡淡的老人沒告訴他,一會兒等他把東西吃完,墊墊肚子,被他攆走的雲讕就會又過來帶他回去。
這回,是直接從香港回到京城。
“要春天了。”徐老爺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