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桃色積雪

桃色積雪

京城的春永遠姍姍來遲,當道路兩旁的樹枝已經開始早早地抽條,這時的積雪卻尚未完全融化。

而在這樣冰雪消融的天氣裏,晏冷淡一反常态地孤身一人,從香港飛到了京城,兩手空空地就又來到了潘先生的莊園,造訪一回。

這次接待他的侍者還是魚不歡。

“這個日子,您還能來,有些讓人意外。原本年初的時候,潘先生還給您預留了位置。”年輕俊秀的男人沒有掩飾自己的驚訝,他看起來有些意料之外,同時還提醒他:“春暖化凍,雪天路滑,晏少爺小心一些。”

“客氣了。”晏冷淡笑了笑,并沒有接他的話:“潘先生在露村的項目上幫了我的忙,我怎麽好意思不專門來一趟。”

“您這麽說,潘先生聽了就又要生氣了。”魚不歡見一擊不中未得手,便聰明地轉移了話題,調侃地說:“上次您走之後,我轉達了您的話,潘先生可是說要找個時間收拾您呢。”

“這就不用了。”晏冷淡聽了倒是理直氣壯,一點也沒有說人壞話被抓包的不好意思:“潘先生若是收拾了我,還有誰能給他養老?”

“晏少爺這話就有失公允了。”魚不歡忍俊不禁,“我們潘先生還是有人願意給他養老的。何況,潘先生哪裏到了需要被人養老的歲數。”

他與晏冷淡比肩,路過莊園春意盎然的景象。

此時正是初春乍暖還寒的時節,莊園裏的桃樹就已嬌豔含苞,袍紅的花枝和粉紅的花苞無風自動,一排排、一團團,盯久了這簇擁着的景色,竟然還會有種重重疊疊的頭暈目眩。

一如這深宅內闱,根系盤錯着的,不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君子之風,而是詭谲壯闊的正與邪并存,翻天地覆也要走出一條路。

以至于這樣預備的花團錦簇景色圖,叫晏冷淡一眼看過去,竟在這沿途的回廊裏看出些許眼生來。

有膽大的枝蔓從屋檐的縫隙中探出頭,有勇氣給這連乳白的日光都揮之不去的陰霾中添出了些許春色。晏冷淡遙遙注視着,直到與它擦肩而過,方才像是想起什麽一樣,漫不經心地問道:“對了。那件事,怎麽處理了?”

他問得平平淡淡,魚不歡給他的回答卻聽起來有幾分兇險。

“那人啊——所圖甚大,被潘先生處理掉了。”年輕侍者輕描淡寫:“換了一批人,也不算太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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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冷淡點點頭,沒再說些什麽。

但是與他并肩同行的人卻仿佛打開了話匣子,一言一笑都有幾分藏刀血影,是少見的推心置腹:“晏少爺以後若是有了自己的地方,可千萬不要讓一些不該進的人惦記上,不然清白損失事小,名聲都被不依不饒地纏着事大。”

末了,他還笑吟吟地說了一句:“...這可要記得吶。”

“那看來潘先生的煩惱,是一種桃色意圖咯?”晏冷淡這樣的人精,話裏沒多少意思都能聽出幾道彎,更何況是這樣直來直往的好心善意。他似笑非笑,對他明裏暗裏的潛臺詞心知肚明:“我說這莊園怎麽忽然種了桃樹,原來這是要引以為戒。”

最重要的是,要給您看呀。

做了一個手勢邀請他進去的魚不歡,站在中庭長廊外笑而不語。

潘先生是一個很講腔調的人。當然,按照外界有些人的想法,這種誇贊換句話也可以說,這是掩蓋附庸風雅的一種方式。

像晏冷淡這樣在黑白兩界之間行走的男人,他懂殺生予奪,也懂幽靜禪機。最是明白有時所謂的風流态、清貴氣,只是野蠻人标榜自己講究文明的拿手好戲。他有時冷眼看着,有時也是戲中人。

但潘先生不同。

晏冷淡看得清楚,也看得明白。他雖是潘先生,但他還是潘特維拉,舊王孫的風雅清貴都已經滲透他的骨子裏。所以他可以做到自然而然有腔調,也可以自然而然手沾血而清白,真正是人間四時八節、八卦陰陽五行都具在一身。

“潘先生安。”晏冷淡推門而入。

在潘先生的莊園裏一向對他沒有禁地,他有這個被寵愛的特權。

書房裏,披着唐裝的男人緩緩一笑,手上撫摸桌上一團圓滾滾的小動物,緩緩發了聲:“你來了。”

晏冷淡眼風一掃,一進門視線就落在他的手上,瞬息之間就好像辨別出了它的種類。于是他細細長長的眉一挑,徑直走過去,随手拉開男人對面的椅子:“不過一年沒見,您看上去倒是有了新的愛好。”

“你倒是對它很了解。”

“大學時室友養過。”晏冷淡也坦言得很,“很......能吃。”

潘先生笑了笑,也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手上撫摸着它,一邊慢慢開口:“我聽魚不歡說,你說我啰嗦?”

“還說,我是更年期,空巢老人?”潘先生慢悠悠的語氣,笑得春風化雨。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一旦見到這樣和風細雨的潘先生,準沒好事。

“難道不是?”可晏冷淡在這樣危機重重的氛圍裏,竟然還敢反問,臨危不懼臉色不改,扶着自己的臉、是很疑惑且虛心求教的樣子:“潘先生,您從哪裏來的自信,可以忽悠自己還是個年輕人?”

這般犀利而毒辣,是晏冷淡的風格沒錯了。

“晏晏,我也很好奇,你長了這一張嘴,怎麽還沒被人教訓?”潘先生慢斯條理地說,撫摸着手中小動物蓬松柔軟的毛發。他本也不覺得有多冒犯,不過是打算吓吓他,只可惜被戳破了自己紙老虎的事實,只能意猶未盡地收了氣勢,變得平和溫柔起來,眼風一掃就叫人能明白,是要談正事了:“怎麽又來找我,你這幾次三番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架勢,別是又來喊我做苦工。”

晏冷淡聞言偏頭一笑,帶着一種與生俱來的調情感,昏暗的光線都被他似有似無的弧度點燃:“哪裏,總要來一趟的。”

潘先生臉色平淡地看着他沒說話。

晏冷淡微微翹着嘴角同他對視,俊美鋒利的眉眼并沒有因為這點笑意而緩和半分,反而在這樣幽深晦暗的光線中更顯得其冷淡尖銳,黑眸沉冷,有種高高在上的距離感。

他這是了然了,潘先生接下來準備講的事。于是他拿出的是“晏冷淡”的姿态來,尊重了對手。

沉悶的氣場降臨于這方不算狹小的人世間。

“露村那個項目,最後還是要回到徐家身上吧?”

潘先生的手搭在那只圓滾滾的小生物身上,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你們這場戲,竟是連我都騙過了。澹臺燭竟然也願意将這次所有的成果拱手讓人,你和徐家,這回人情可欠大了。”

“潘先生厲害。”晏冷淡眯了眯眼,誇得很不走心:“您應該發現很久了吧。”

雖是問句,但口氣很篤定。

“這樣缜密,這樣滴水不漏,你們究竟在打什麽算盤?”若不是他在賀家看見了徐秩行,遠在京城、只是挂了個名借晏冷淡狐假虎威的他恐怕得很久才會知道:“借我之手,不惜引我入場,也要叫外界明白你和徐家真有分裂之疑——晏晏,怎麽看,你們所求也不簡單吶。”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只是雄獅亦有疲軟之心。”晏冷淡嘴角一挑,句句都是意有所指的機鋒。他好似意味深長,又好似不過如此,連在和他親密關系的潘先生面前都回答的滴水不漏,似有似無一把好手:“百年好戲,怎麽也得要唱下去。”

潘先生看着他,臉上沒了一慣寵愛他的縱溺,半張陰影下的臉也能看出他的文雅寡淡來,笑一笑,輕輕緩緩,像是在敲打。

“晏晏。”他說,“大陸和香港的平衡很脆弱,誰都可以膽大包天,你不行。”

晏家能驚險上岸,已是勉勉強強。若非晏冷淡表現得一顆紅心向大陸加了分值,還在黑色産業裏自斷雙臂很有誠心,就是看在沈家的份上,大陸也沒人敢抗住壓力拉上一把。

“晏家的底色太重,太兇,稍有不慎就是玩火自焚。如今時代變了,已經不是只要足夠黑暗就能肆意前行的時候了,光明總是要保住自己的地位,要向自己的信徒散播福音,保證不再亂世的安穩。”潘特維拉口吻很淡,他一慣不同晏冷淡說這些事的,只是如今形勢迫人、迷局當頭,他不得不得開一回口,算是敲打也算是勸一勸:“從前是殺雞儆猴,如今殺的是倒下的雄獅,儆的是蠢蠢欲動的背後手。”

“您不信我嗎?”晏冷淡看起來神色淡淡的,沒有接他的話,只是反問他。

“我信你,但我怕的是你引火上身。”

晏冷淡一聽就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知道潘先生是什麽意思。他不是不信他,也不是不信晏家,他怕的是在香港有人玩火自焚,再來一次當年沈家之禍,帶着被設計的晏家和徐家一起走上鬼門關,黃泉路,不回頭。

“潘先生。”晏冷淡笑完氣勢也仍舊很足,他十分鄭重其事,口吻很慎重,講的是承諾也是事實:“晏家,永遠都不會走上反叛之路。”

“徐家?”潘先生只給了兩個字。

“我想,您應該已經看見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晏冷淡說,“您這樣還會覺得,徐家有反叛之疑嗎?”

這真是一個相當厲害的家夥。不過三言兩句,不過短短幾分鐘,就能通過自己的觀察判斷出一些很正确的事。

潘先生也不反對他的話,神色幽幽的很。

晏冷淡沒急着再說話。他放松自己,身體靠後,氣勢驚人,但纖細的十指閑閑交錯在一起,又偏生是很輕松的姿态,也無聲地流露了他的運籌帷幄。

可偏偏有人看不下去他的從容不迫。

“徐家和賀家,雖無聯姻之名,但已有聯姻之實。”一番話如平地驚雷,驚得晏冷淡是真的意外:“如果我沒記錯,你那個表弟也跟賀家的某位千金關系不淺吧。”

潘先生的神色古怪又複雜,側着頭像是打量着晏冷淡,也像是在評估自己心中的某個想法:“你們晏家,和徐家,還真是孽緣不斷啊。”

“……”晏冷淡被潘先生口中徐賀兩家的消息震得難得有幾分失語。男人眯了眯眼,先是緩了緩心神,不知是想起了什麽,随後才發出一聲謂嘆,意味不明:“徐老爺子,還真是夠舍得。”

“應該,算是誤打誤撞吧。”潘先生出于道義,這次哪怕是面對自己寵愛的小輩,也能單單說話只說一半。他語氣遲疑,又看了一眼晏冷淡,接下來的話倒是回了平常的語氣,撫摸着動物順滑的皮毛,不急不緩:“不過這樣的話,你們晏徐賀三家也算是親上加親。”

晏家和賀家,是一場意外。

原本晏冷淡是不在意自家什麽親戚,又是和誰家有了什麽不同尋常的進展的,但是徐家……

晏冷淡一想起徐家那些個數都數不清、認都認不過來的孩子,頓時就覺得頭疼的要死,語氣嫌棄:“...誰要和徐家親上加親。”

一想到倘若有一天他那個表弟真和那位賀小姐結了親,那以後有朝一日晏冷淡去了徐家,必然會有一堆人等着喊他哥哥長哥哥短的,晏冷淡就深覺毛骨悚然,渾身上下都癢癢。

——這簡直是,太可怕了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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