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合作
合作
01
紐約警局下城分局,一個平平無奇的早上。
“猛犸象”叼着攪拌咖啡的木棒在窗前站着,把鐵片百葉窗拉下一個豁口,窺視樓下的動靜。一門之隔的辦公室外,隸屬兇案組的幾個探員都忙活到淩晨,接電話、寫報告,翻動檔案紙聲、打字聲和問候別人全家的聲音此起彼伏,咖啡味兒和陳年汗臭彌漫在辦公室裏,混在受害者血肉模糊的現場照片裏、噴在辦公室泛黃的灰綠牆皮上。
“聽着,新來的,別動屍體。你有的是時間檢查屍體。首先要檢查現場、找目擊證人、證物。沒有那些你 TM 什麽調查報告都寫不了。死亡時間?你是上帝嗎,你知道這是第幾次屍僵,第一次和第二次屍僵看起來都 TM 一樣,你怎麽判斷時間?親愛的我的大衛寶貝兒,你應該慶幸這是曼哈頓的九月不是六月,不然我們的血腥瑪麗教授會親自教你怎麽一根一根挑出屍體裏的蛆。那玩意兒才是 TMD 你要的 TMD 準确。忘了警校學的那些沒用的東西,寶貝兒,你現在是在曼哈頓,全世界壞人都要來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地方。”
瓦倫迪諾大聲打電話經過,把檔案袋拍在桌上,把桌上補覺的探員震醒。
“我們的哈裏爵士哪兒去了?告訴他,失戀也得有個度,這兒是下城分局不是耶魯大學圖書館,那個黑頭發的妞兒也不是什麽上城區讀巴納德巴納德女子學院,紐約著名女校,歷史悠久。的白人猶太姑娘。在貧民窟玩一見鐘情,那就是把太陽穴擱在槍口上。”
“還有,這是那位費雯麗小姐的檔案。別 TM 弄丢了,哈裏會把你大卸八塊挂滿布魯克林大橋。”
瓦倫迪諾毒蛇吐信似地嘶嘶了這麽一句,對方揉眼睛的功夫,他就風急火燎出門了。
猛犸象用一只耳朵聽完了全過程,樓下的身影剛好在大廳接待處消失。他揉了揉眼皮,從桌邊帶鎖抽屜裏拿出一盒珍藏的雪茄,輕嘆後,點了一根。
煙霧彌漫,他打開了辦公室門,像在靜候某個遠道而來的故人。
剛睡醒的探員路過,看了猛犸象一眼。
“頭兒,你不是不抽煙了?”
猛犸象揮手讓他滾一邊去。對方要走,猛犸象又開口:
“親愛的,剛剛瓦倫迪諾和你說什麽悄悄話呢?”
“他說……” 探員把烏青眼圈死命揉了幾下:“……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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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犸象嘴角抽搐,随即綻放出一個和藹可親的笑。
“小夥子,你過來。知道為什麽兇案組探員要分組嗎?”
對方懵懂搖頭,一米九大個子把辦公室門堵個嚴嚴實實。
“因為我們偉大的下城分局兇案組裏只有兩種人,一年破不了兩個案子的大好人,和永遠不失誤、破案率百分百,但一失誤就會操翻整個警局的瘋子。“
“把你和瘋子分在一組,不是因為你能破案,新澤西小夥兒。” 猛犸象擡手,拍了拍他腦袋。“是因為你能讓他降速。”
“引擎過熱就會着火,把跑車燒個稀巴爛。人太聰明……就會走得太遠,甚至撞開地獄的門。”
“永遠、別讓你同伴,去敲地獄的門。”
猛犸象說這話時,眼裏的光驟然彙聚。
那駭人的光穿越時間,把所有帶生命氣息的東西燒成粉末。那光不是發出自一個年近六十體态笨重、把自己塞進警車裏就要花費幾分鐘、平日以碾壓下屬為樂的下城腐朽警長。在那個瞬間,年輕警探像看見了什麽更久遠、更輝煌、更光彩熠熠、甚至稱得上是偉大的東西。
但那個瞬間馬上消失了。
猛犸象拿煙頭戳了他一下,對方嗷地一聲蹦起來,見鬼似地看他,猛犸象哈哈大笑,活像個變态。
然而,就在大個子從辦公室門口閃開後,警局安靜了。
深黑色呢子大衣下擺有煙灰,那是葉鳳川半蹲在華人街貧民窟肮髒街角與何念生親切交流時沾上的。
他深眉深目,渾身帶着清晨街巷未幹的露水。氣質華麗、姿态倨傲。越南戰場上回來的人,很少有他這樣,還帶着舊世界的那套規矩,甚至刻意到像某種表演。
昨夜淩晨,猛犸象在警局值班時,閑極無聊按下電視機按鈕,恰好看到轉播榮譽勳章授勳儀式,看到這種人,他寧願相信好萊塢大片是真的,也理解了二十年前第一次電視競選時人們對于肯尼迪的瘋狂。
這世界已經被砸了個稀巴爛,美國唯一的天堂是迪士尼。
但人們還是期待奇跡、期待有人比他們靈魂更高貴、行為更果決、更耐得住寂寞和巨量金錢的腐蝕。他的過去屬于撒旦,而未來屬于新大陸。
“艹,頭兒剛剛是不是春心萌動了,眼神好惡心啊我看到了艹,我會被槍斃嗎。”
葉鳳川不在意竊竊私語,他眼睛只看到對面辦公室前站着的人,下城警局深藍色制服,氣溫遠高于室外的髒熱環境裏,依然戴着戰術腰帶和杜邦防彈馬甲。他是個經驗豐富的警官,擁有一個對人間多數不幸無動于衷的橡皮靈魂。
他看了一眼他胸前的警號,準确讀出縮寫的全稱。
“您好,布魯諾·古斯塔夫·舒爾茨警長。”
他朝“猛犸象”伸出手,直視他那雙鐵灰色的眼睛。
“我是葉鳳川。關于昨晚的事,我想和您談談。”
02
猛犸象把辦公室門重重合上,把黑呢子大衣的身影關在小窗後的八卦眼神外,然後狠狠挂上“請勿打擾”的牌子,阻擋了辦公室看進去的最後一絲光源。
“打擾,搜個身。我怎麽知道你不是 FBI 派來調查我是不是親華間諜的呢。”
猛犸象吭哧吭哧彎下腰,象征性地搜他。葉鳳川配合地脫下呢子大衣,擡頭看到百葉窗的位置正對着人流熙攘的華埠,挑了挑眉。
“你是覺得,我知道你的猶太名字全稱,所以很可疑。其實我是猜的。”
他眼睫微垂。
“我有個猶太戰友,叫布魯諾·舒爾茨,和一個死在 1942 年的猶太裔詩人同名。後來他死了,腦漿濺在我臉上。那小子是文學系的,單親媽媽供他上了社區大學,理想是在新澤西花旗銀行當個櫃員給他媽養老,晚上寫詩。就像卡夫卡那樣。你知道卡夫卡麽?”
因為他是個亞裔,就要被搜身,葉鳳川卻在閑聊。
“我把那個沾着腦漿的詩集帶回美國,交給他媽媽,但他媽媽已經得了阿茲海默症,根本聽不懂我告訴他的死訊。”
“其實,人和動物的界限,有時候也沒那麽遠。他們殺你之前,都不會先問問你是不是個詩人。你怎麽看?警長先生。”
葉鳳川站在桌前,而猛犸象則走到桌後,在他的皮質座椅上坐下,把雪茄盒推給對面。
“抽一根吧。”
葉鳳川看了一眼煙盒。
“你剛剛就在等我。從你的辦公室能看到華埠,你知道我要來。”
猛犸象沒說話,又拿出一個打火機甩過去。
“我不喜歡太聰明的人。”
葉鳳川點了支雪茄,煙霧籠罩他的臉。
“我要是聰明,就不會來這兒。這可是下城區最髒的地方。”
猛犸象開懷大笑,煙霧嗆進肺管裏,咳得流出眼淚。
“我來,是想和你做個交易。” 葉鳳川眼角揚起,把兜裏的東西拍到桌上。
“唐家有警察的線人,從西海岸運新制的貨,渠道來源是墨西哥。昨晚的彈道檢驗結果出來了吧,是不是有警局淘汰的舊槍型號?我知道,因為我身上也有彈道痕跡。你們今早邀請我來,也給我做過比對。”
還沒等猛犸象繼續問,他就笑了。
“想知道我怎麽消息這麽靈通的?因為警局也有盛和會的線人。”
他指了指桌上的東西。
“這是合作籌碼。”
猛犸象摸了摸信封,抽出一只角看了一眼,臉色驟變。
那是張空白支票。
“我不是要賄賂你。”
他攤開手:“這是個承諾。表明在任何信任破裂的時刻,你可以用它來威脅我,比如假如我去參加州長競選。這可是個重要污點,上面可有我的簽名。你可以把它寄給紐約論壇報或者芝加哥太陽報,別寄給紐約時報,因為我已經賄賂過他們了。”
葉鳳川說得毫無愧色。
“如果你願意相信我,我也願意合作,幫你揪出藏在唐家的那個警隊敗類。如果不早點了結這事,下城的貧民窟會湧進多少毒蟲,犯罪率有多難看,你應該能想象得到。“
猛犸象沉默了。
他把雪茄撚滅在煙灰缸裏,擡起眼,正式打量他。
“代價呢?”
“嗯?” 葉鳳川擡眼,風流倜傥的桃花眼,根本不像他的心機所顯示的那樣深沉。他不應該待在這裏,應該開着他的勞斯萊斯幻影去 Studio54紐約上世紀 70-80 年代著名 club參加無上裝派對。
“和你合作,警局不可能只有好處。代價呢?”
“哦,代價。” 他又笑,從兜裏又拿出一份文件。這次猛犸象坐不住了。
那是剛剛瓦倫迪諾臨走時放在外面桌上的檔案,封面寫的是個中文與英文夾雜的名字,一看就是個假名。“Winona He”。
檔案很薄,葉鳳川當着他的面抽出來,裏面只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濃妝豔抹,但年紀并不大。尤其是眼睛,清澈、有神、深潭似的,帶着對世界的懷疑和嘲諷。
“薇諾娜,三十三街,愛神酒吧。”
他讀出上面的記錄,那是某次出警之後的筆錄存檔。漂亮的花體字,落款是哈裏·邁凱倫。
“告訴你的警探,這個女人,他不能再查了。” 他把照片收進去,檔案合上,推到桌對面。
“這就是我們合作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