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禁忌

禁忌

01

下城華埠裏有很多肮髒角落,每個角落都有肮髒故事。而何念生趁葉鳳川去警局敘舊把她扔街邊的空檔、蹲在路邊等某個條子路過并一把抓着他領帶拖進街角的這個故事,并不是其中最肮髒的一個。

哈裏早就發現了她,但不動聲色,等她自投羅網。從眼神、動作揣測對手下一步的行動是他專長,但她一向不可預判。

“住手。”

他開口後發現自己聲音有些變調。

她居然膽子大到去摸他的槍套。也許不是槍套,因為他的手覆蓋在它上面。

換句話說,她從背後出現,把人倒退着拽進後巷、抵在牆邊,現在又在從後摸他。這姿勢用暧昧已經不能解釋,如果位置調轉過來,那簡直就是…

他大腦極速運作、五感全開,然後陷入停滞。

而就在此時,她聽到這聲訓斥,終于停手。貼着他耳語,聲音輕緩。

“你是哈裏·邁凱倫,警號 K877。你說過,有事可以來找你。我有事,現在我來了。”

她的手覆蓋在他槍套上的手上,發尾掃過他後頸。人生極致要命的時刻,僅次于多年前他剛拿到警號時,貿然闖入一棟位于西區貧民窟的廢棄公寓撬了個原料廠,手裏只有一把九毫米的格洛克。

“如果想聽我說完,就別轉身。可以的話,點頭。”

她聲音沒有顫動。後巷上空有鴿子從晴空下飛過,呼嘯一聲。哈裏喉頭滾動,點了頭。

“你知道我是薇諾娜,也知道我曾經在愛神酒吧工作。但那只是我曾經的工作而已。現在我上岸了。你懂得什麽叫上岸嗎?” 她溫聲細語,表演得比好萊塢故事裏的落難美女更可憐兮兮:“對我們這種人來說,上岸,就是這輩子得到拯救,能去教堂、死後能埋在社區墓地裏而不是被在某個倉庫後門或是這樣的巷子裏找到。”

“警察先生,你知道我并沒有犯過什麽罪。我只是恰巧每次都出現在有命案的地方而已。但你的繼續調查會幹擾我的生活,也會影響……我的老板,對我人格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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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謹慎使用了“老板”這個詞,來形容她和葉家兩代人的複雜關系。

黑暗中,她聽到藍眼睛警官輕笑了一聲。

“薇諾娜,你不怕你的罪行,也不怕神的懲罰,因為你早就死了。死在八年前我遇見你那天晚上,現在的你,不過是借屍還魂。”

年輕警官突然緊攥住她手腕,把她的手按在槍套上。她來不及掙紮,手指摸到了冰涼槍身。那觸感讓她想起久遠時間之前的糟糕回憶,那不能解脫的地獄之門。

“你來找我,不是為了博取同情。是來威脅我。你在等我反制,然後藏在後面的那個相機……就會拍下我侵害普通市民的照片。你還用這個招數威脅過誰?算了,別告訴我,我不在乎。”

他仰頭,把她手腕攥在手裏。背對相機的角度,無從拍下的動作。湖藍色眼睛裏終于蕩漾出冰冷之外的其他神色。如同神谕,他開口緩緩背誦。

“1968 年,夏威夷,檀香山保育院,發生過一起重大事故,死了三十六個女孩,她們是被偷渡過去的,沒有身份證件。因此,死者歸檔記錄上,也沒有确切姓名。她們是無名者,共享一個名字——何念生。”

她被電擊般猛烈掙紮,他轉身調換位置,把她按在牆上。身後的相機在喀嚓喀嚓拍照,那是她設置的五分鐘定時。她就是如此自信,能在五分鐘內刺激到他,但顯然,她也無法預判這個人。

“你問我怎麽知道的?因為,自從八年前我親眼看到你殺人,我就一直在調查你。愛神酒吧那天晚上,你的目标是個五十九歲中年男人,他午夜兩點死在自己公寓,死因是心髒病突發。那個案子是我接的,你的手法沒有問題、也沒有留下任何可疑證據。出賣你的是眼神,還有你的指甲。”

“那天晚上你被傳喚過,但剪了指甲。什麽事讓你在淩晨兩點剪指甲?或許是指縫裏的殘留物。會是可檢測出死者 DNA 的皮膚組織,還是藥物殘留?”

他按住她肩膀,無視身後的相機。高跟鞋與皮鞋交錯,在布滿髒話塗鴉的牆上。老鼠尖叫着穿過黑暗,她呼吸急促。

“我後來,去查那人的履歷。猜我發現了什麽?” 他聲線依舊優雅,就像魔鬼低語。

“我發現……他的人生,在 1968 那一年,是空白。沒有工作記錄、醫保費用、銀行賬號和保險單。這一年他蒸發了。”

“這不是什麽巧合,是不是?薇諾娜。為了這件事,我去了一趟夏威夷,查他的底細,然後發現他與你的關聯。何念生,1968 年他在檀香山保育院做運輸工,運輸……冷鏈生鮮。”

她終于開口。

“別說了。”

年輕警官低頭,冰冷眼睛對準她,想從那張極具誤導能力的臉上看出蛛絲馬跡,但沒有。

她嘴唇蒼白而眼神灰暗,那是将死之人的眼神、從不希冀未來的眼神。她不需要下地獄,她已經身在地獄。

他放開手,她就滑落下去,單手撐在地上。

“你想繼續查,就查吧。”

她聲音空洞,從極遠處傳來,飄落、碎裂。冰封千裏的海、海上浮冰。哈裏幹裂的嘴唇不能言語,巨大悔恨湧上心頭。

他想說的不是這個,想做的也不是現在的事。他受制于習慣性的孤傲、受制于他該死的聰明,忘了眼前這個生物有多狡猾、就有多脆弱。

他可堪匹敵的對手,是個易碎玻璃瓶,被這世界一撞就碎了。天才的憤怒并非她所祈求,那不是恩賜,那是詛咒。

就像他自己。

幾個小時前堕落街那個皮條客的話忽地響起,在他耳邊回蕩。他說她趴在窗邊,說紐約真是個大城市,在這什麽都有可能發生,但她只有兩天好活了。

“我很抱歉。”

他幹巴巴抛下這樣一句話,攥緊的手又張開,朝她伸出去。

“這些都是猜測而已,沒有證據,就等于什麽都沒發生過。”

而她眼裏失去的光彩并沒因此回歸,何念生只是在那待着,不思不想,和行屍走肉沒有兩樣。

“發生過。”

她冰封的臉色終于松動,眼神凝聚。短短幾秒間,熾烈業火,焚盡其餘情緒,她重新變得光彩照人。

“你說得沒錯,我死過。你永遠不能戰勝一個死人,所以放棄吧,在我殺了你之前。”

嘣。

那是心弦崩斷的聲音。看到這一幕的哈裏,忽而有種無助感。

那是上帝在凝望他。未知的宇宙伸出一根手指,點住他額頭,逼他凝視這一瞬。

這狂喜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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