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燒灼
燒灼
她看着灰燼從火焰中升起,那是葉鳳川不久前在他面前燒掉的那張紙,上面寫着哈裏·邁凱倫的警號和聯系方式。
在灰燼背後,活生生的哈裏·邁凱倫冰冷得如同塑像,他雙手插在大衣兜裏,居高臨下看着她,神情憐憫。
這一幕和上一幕重疊,過去和當下如此泾渭分明,瞎子也能夠分辨。就像她親手、再一次、把過去焚燒。
哈裏收手了,他轉身進暗巷角落,把膠卷拿出來裝進衣兜裏。她慶幸他沒把相機帶走,那玩意花了她一小筆積蓄,沒了會心疼。
天幕落下,城市重新歸于夜的掌控。何念生在後巷裏站了很久,站到雙腿麻木,才想起葉鳳川或許已經回了盛和會,或許已經在派人找她,但更可能沒有。她經常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她踩着細高跟緩步走出去,看到夜色裏停了一部車。車窗落下,裏面坐着葉鳳川。
***
他在閉目養神,暗光裏只能看到一個模糊剪影。隐約中她恍惚看見了葉世初。
其實兩人并不像,但在暗色裏,又有類似的、令人驚悸恐懼的漂亮。
葉世初年輕時候一定是個美男子。亞洲血統中和了五官的淩厲,膚色蒼白。她想起當年在後臺看到預訂坐席空蕩蕩、衆人都猜測姍姍來遲的是誰,那是紐約最難搶的秀。然後他來了,紅絲絨桌布鋪上去,花和酒都換掉,領班殷勤問候,替他點煙。
鄰座的女演員嘻嘻笑,紅着臉和她耳語,說那個亞洲男人,好像吸血鬼。
何念生不答。她那年剛過二十歲,一門心思要報仇,浪擲大好青春。
“還不走,等警察來接?”
葉鳳川終于開口。她回魂,飄飄忽忽應了一聲。
自從葉世初死,她就有點不在狀态。倒不是因為殺手對獵物動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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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線索斷了。
她在葉家潛伏八年,唯一能确定的只有葉世初的罪。至于更深處的人,還沒來得及挖到,他就死了,死于經年累月的心衰,她不過是将他往彼岸推了最後一把。
這如何能叫報仇。
何念生上車。葉鳳川不理她,她就裝作什麽都沒發生。氣氛有種微妙緊張,直到對方把一張格羅弗·克利夫蘭格羅夫·克利夫蘭,美國第 22 和 24 任總統,他的頭像曾出現在 1000 美元紙幣的正面。1969 年之後停止流通,但短期內仍能在銀行兌換同等額度的現金。甩在她面前。
綠色紙幣輕飄飄,略泛黃,但還是新的。現在市面上已經不允許流通一千美元面額,他也沒工夫去找張一模一樣的來騙她。
“葉世初的卧室,我找人清理過了,那些剩下的垃圾都燒了。你明天搬走,去住廣新樓。”
廣新樓是盛和會的地産,葉家名下實業衆多,其中包括工程建築。廣新樓建在經濟泡沫時期,外牆老化裝修古早,住的大多是拖家帶口來紐約讨生活的華人,也有盛和會關聯企業的員工。
他将她掃地出門事小——
何念生抿緊了嘴唇。
她很少被逼到情緒失控邊緣,在過去幾年很少,但他一出現,所有挑動她敏感神經的事接二連三發生,不能說是巧合。
這是葉鳳川給她的警告。
因為她私自去找了哈裏·邁凱倫。作為懲戒,他把她的窩鏟平,把她還沒來得及去複盤的線索全部抹掉。甚至,他還細心到檢查了她所有破爛行李,直到發現那張一千美鈔的存在。
“你留着它,因為它花不出去,還是因為,這是個紀念品。”
葉鳳川低笑了聲,眼角微擡,漏出一線光。
她沒去碰那張紙幣,它安靜躺在兩人中間,在深棕色座椅上熠熠發光。他說得沒錯,這是個紀念品。幾個饑腸辘辘的晚上她會打開錢包看看它,然後枕着它睡覺。
因為是個羊羔般幹淨眼神的年輕人心懷善意給的,是她人生裏難得的禮物。
初秋的風吹落葉子貼在窗外,車駛過中央公園。她安靜看着車窗不遠處年輕媽媽牽着小女孩從公園裏走出,女孩穿毛絨領子大衣,懷抱毛絨兔子布偶,奇跡天使青銅塑像在大廈尖頂閃光。這是紐約降生第一天的樣子,這是座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城市。
而她在那個女孩的年紀時,根本沒見過、也不知道什麽叫毛絨兔子布偶。在最好的年紀時,她的寵物、夥伴與慰藉,是張不能花的千元紙幣。有的人生命裏沒太多好的事出現,愛情無蹤可覓,親情乏善可陳。有幸得到一點,就當是全世界了。
車停在路邊。
葉鳳川沒下車,司機走下去,先拉開她那一側的車門。何念生慣性擡腿,被他從後面扯住手臂。司機立刻将車門重新合上,留他們兩人在黑暗空間裏。
她情緒臨近爆發點,只要再加最後一點火星,就能自燃。
“回頭。”
她木然轉身,手裏多了個東西,冰涼、堅硬,銀色質地。咔噠一聲,他開了保險,重新遞給她,眼神是斑斓猛虎。
“我知道你想殺我。我知道得太多、我招你恨。現在就是機會。槍有消音器,沒人看到,沒有物證。你可以把槍扔進湖裏,坐最快那班車走,中央車站就在街口。”
裏面有子彈,掂得出來。
他握着她的手,把槍抵到心口位置。何念生手心的寒意滲透肌骨,沒留意額頭緊貼着他,像兩頭相搏的獸。
“我數十秒。”
他閉上眼,開始數。心髒跳動有力,她能聽到近在咫尺的脈搏。
十,九,八,七。
曼哈頓的暗夜靜如深潭,方才走過的街角母女談笑尤在耳邊。那是萬家燈火、夜行之鬼去不到的人間。
她凝視葉鳳川,目眦欲裂,恨不得看穿他重重面具包裹之下究竟是怎麽鐵石心腸,或者幹脆是個行為乖張卻裝作正常的瘋子。
又或者,他真的不在乎自己這條命,可以随便棄置在某個街角大道上,腦袋開花躺在車裏,輕如風中之塵。
何念生閉眼笑。
師父說得對,她于恨和罪這兩樣分得太清,不适合幹這一行。
沒數到五,她就把槍扔了。
銀色閃了閃,滾落到車座底下。
葉鳳川把她壓倒,按在椅背上。熾烈呼吸包裹,穿了一天一夜的旗袍馊得像爛菜葉,毫不費力被攥在手中。
額頭抵着額頭,黑暗中只有眼睛的光。喘息劇烈而動作幅度極大,車裏很快被熱氣充滿,窗沿留下深淺手印。她的手印,和略大一圈的手印。
“給你機會了。這次不殺我,別後悔。”
“開槍不開槍,都是我自己的事,為什麽後悔。”
她問得不假思索,葉鳳川不說話,低了頭。咔噠金屬腰帶碰撞之後,不久,車裏只剩下一種響聲。
過了會她想起什麽,驚叫,錢,我的錢。
他不得不停下,看她四處翻找那張綠色美鈔,表情比剛才豐富多了,可以說是泫然欲泣。
他雙指掐着眉心,覺得有點頭疼。
繼而把人壓下去,發絲糾纏在一起,在車後起伏。她不說話了。
“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是什麽?”
他在對方耳邊說起這句時,月光已經照到路中央。
但她太累,已經昏睡過去。
他後知後覺發現這點,于是沒再說下去。用大衣裹着她,黑色衣角飄出張綠色紙幣。
戴紋章戒指的手拿起紙幣,把它夾在手邊摸到的錢包裏。那裏面還有張照片,舊到不能辨識,是二十多年前的華人照相館所拍,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白色連衣裙,站在花牆下,臉被人剪掉了。照片背後寫着潦草字跡,是他自己的字跡,斷斷續續,用劣質鋼筆反複塗寫:
念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