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新居
新居
九月陽光冷冽,照在警局檔案室外的狹長走廊上。身形挺拔的青年在前面,手裏攥着牛皮紙證物袋。他擰動門把手的那刻,猛犸象在身後叫住了他。
“哈裏。”
青年沒回頭,但停下腳步。證物袋裏裝的東西在陽光裏晃蕩,形狀橢圓,是個微縮膠卷。
“今天不是你值班,對麽?早點下班。今天是我女兒生日,家裏開派對,想邀請幾個沒排班的……薩拉喜歡熱鬧。”
哈裏略轉過身,而猛犸象恰好站在光裏。陽光穿過他鐵灰色的頭發、照着他鐵灰色的眼睛。他老了,這個歲數早就應該從兇案組退休,今年是他在下城分局給上頭收拾爛攤子的第三十五年,和他同歲的警察大半已經不在人世,剩下的幾個也都拿着退休金去科尼島上曬日光浴、周六日在哈德遜河上釣魚。
只有他——布魯諾·古斯塔夫·舒爾茨不甘寂寞,把全部身家押在兇案組輝煌事業上,失去了婚姻、健康和家庭幸福,換來的是越來越動蕩的下城治安和日益殘酷的罪案現場。
“你不該來這,小夥子。”
那是哈裏來警局報道的第一天,猛犸象對他說的話。
第二句話是,“兇案組有句俗語,叫越有名的警察,越厭世。你的聲望達到頂峰的那天,就是你衆叛親離的審判日。”
而在那個陽光充沛的午後,哈裏·邁凱倫對于命運的陰險全無體察,他只是拿着證物袋,站在走廊裏,在看到猛犸象雜亂的白發那一瞬,動了恻隐之心。
“好,我會去,祝薩拉生日快樂。她今年多大了?”
“十六歲。”
猛犸象嘆了口氣。
“美國的高中教育真是狗屎一樣啊。自打她開始住校,我每天血壓都比前一天高。”
哈裏笑了笑,從檔案室離開,轉頭朝他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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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麽,昨天在堕落街找到的微縮膠卷麽?風紀組的人居然肯把它給你,你出賣色相了,還是用你的愛馬仕高中校服袖扣換的?”
猛犸象明察秋毫,眼神虛虛掠過就知道那是什麽,但他虛晃一槍,等哈裏自己告訴他。
“不,這是……”
藍眼睛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光,哈裏把證物袋下意識攥得更緊,喉頭滾動。
後巷裏的暧昧場景再次在眼前浮現,何念生的黑色高跟鞋纏繞在他腳踝外側,她那獵豹般桀骜不馴的眼神,讓他呼吸急促。
棋逢對手的感覺,是平生第一次。
“我自己拍的現場照片,而已。” 他晃了晃證物袋,眼神不自然地瞥向走廊有光的一側。
黃昏的華埠被懷舊光線籠罩,公園裏有年輕人挂着相機晃蕩、幾個嬉皮士在跟着穿長衫的廣東人學氣功,樹林裏有紐約大學的學生野餐,談戀愛,不分場合地親吻和幹別的。收音機裏大聲播放邁克·傑克遜的 Off The Wall。
紐約沒有地方不在放這首歌,從春天到冬天再到秋天,從哈萊姆區最藏污納垢的貧民窟到華爾街年費百萬美元的會員制空中酒吧。
“Want to seeexhibition / 假如你想有所作為 Better do it now before you get to old / 最好現在去做,在你變老之前。 'Cause we're the party people night and day / 因為我們是晝夜狂歡之人 Livin' crazy that's the only way / 而癫狂是唯一的存活之法。”
“真美,是不是。”
猛犸象也順着他目光看出去,目光落在公園裏玩鐵環的小孩子們身上,像是沒注意到哈裏的小動作。
哈裏點頭。
但他所看到的,是在公園旁的人行道上,那個裹着黑大衣急匆匆走過的纖瘦身影。
她今天把黑色長發盤起,露出光潔額頭,兩道長眉飛入鬓角,沒化妝,那種咄咄逼人的美被努力淡化,但還是一眼被他認出。
何念生表情嚴肅,像在努力思考什麽世界未解之謎。
黑色長靴踩在金黃樹葉上,走到終點,站住。
那是個巴士站,她手裏提着行李箱。
她要去哪?
“抱歉,長官,我還有事先走,晚上見。”
走廊盡頭門開合,冷風吹拂猛犸象的深藍風衣下擺,而哈裏已經不見人影。
猛犸象打了個哈欠,最後一個眼神落在樓下的巴士站,嘴角略微揚起。
“果然是她啊。”
***
“下午好,任經理。”
何念生熟門熟路,把行李箱擱在登記室邊,對登記室裏看電視的老人打招呼。
這是幢一百多層的綜合辦公樓,建在華埠毗鄰切爾西的一側,內部被分割成上千個蜂窩似的小開間,有些出租給紐約當地的華人企業,有些作為私人住房。但這些蜂窩裏毛細血管般密密織成的金融網絡都會最終通往同一個目的地——盛和會。
這就是廣新樓,盛和會老巢之一。
葉家在華埠根基深厚,巨額現金流支持是其中一個原因。何念生作為曾經的螺絲釘,最早被分配給任德生打下手,學習如何算賬和當保镖。
任德生祖籍佛山,洪拳師出名門。但她從小底子太虛,魔鬼集訓幾年,大事來時還是只會死扛,最後任德生敲了葉世初的辦公室門,說何小姐不行,葉先生要是惜命,就趁早換個保镖。
但葉世初沒把她換了。據說當時原話是他已經活夠本,哪天走了就是天命。
而何念生知道真相,真相是錢能買來海軍陸戰隊的退役精英做保镖,但買不來會不假思索替他擋子彈的人。
為了獲取葉世初的信任、真正加入盛和會,她當年所做的不只是在百老彙最紅的 club 從後排跳到第一排。她,就是那個會舍命擋子彈的人。
現在葉世初死了,任德生還在廣新樓坐鎮,一臺松下電視機從早看到晚,手裏是全樓賬本,腰上挂着幾百串鑰匙,關公本人來了也得說聲像。
盛和會變天,通樓上下都改叫葉鳳川葉先生。
只有任德生還管葉鳳川叫小少爺,他不擅長變通,所以和廣新樓一起變老了。
當然他也還不知道,當年帶過一段時間的笨蛋徒弟現在已經上了葉鳳川的賊船。
何念生心虛,路過他時,壓低聲音,叫了句師父。
任德生沒理她,把鑰匙扔過去。沉重老花鏡反光一閃,倒是沒責備她灰溜溜滾回來這件事。
“房號 809。既然上頭不留你做事了,就安心放假吧。”
她應了一聲,接過鑰匙。說是鑰匙,其實就是個磨損痕跡嚴重的鐵片。這地方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許久沒回來,她都忘了曾經自己也是這地方的住客。晚上用鐵櫃抵着門,走廊裏槍戰或是動刀子都不耽誤她熬夜站崗之後回來補覺。
“小何。”
任德生在樓梯拐角叫住了她。
多年來,盛和會上下都叫她何小姐,只有任德生輩分大,叫她一聲小何。
“你年紀還小,離了葉家,也不錯。多出去逛逛,買幾套新衣服,談談朋友。我有個養老金賬戶,花旗銀行的,你拿去吧。”
任德生從角落裏翻出個舊支票簿,遞給她。
何念生沒接。
她記得當年任德生收她做徒弟,是因為他有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兒,十八歲時被唐人街幾個混混當街捅死了。嫌犯未成年,上訴後減刑加緩刑沒多久就出獄繼續犯案,葉家幫他報了仇。
“師父,我現在有錢了。我能自己出去買衣服。”
她站在樓梯間,提着不沉的行李箱。她留在加納利公寓的多數家當都被葉鳳川清理掉了,對外說是父親死後睹物思人。
“好,好。穿漂亮點,你這幾年受委屈了。”
任德生笑了,覺得松了一口氣。
何念生也笑。
廣新樓不錯,起碼回這裏有人歡迎她,像個家。
她緩步上樓梯。老式電梯早就壞了,爬上八樓她身上出了一層薄汗。掏出鑰匙擰開門,卻被撲面而來的陽光震住。
冷冽的九月黃昏,懷舊光線裏,白色紗簾在床沿飛舞。
房間比她想象的幹淨,而且居然家具齊全,桌椅都是新換的,窗前還放了個蘭花盆栽,濃綠色占據她視線,看不見別的污垢。
但她很難看不見那個站在窗前的人。
“你房間東西太少,連牙刷都沒有。”
葉鳳川正側着臉,嫌棄地用手指抹了抹窗沿上的灰。
“我以後常來,你最好多備幾支。”
她把行李箱重重擱在地上,汗水從額角流下,看垃圾似地看他。
葉鳳川舉起手,一臉無辜。
“我讓你走,沒說我不能來。”
“任經理給你的鑰匙?”
她驚訝于自己對葉鳳川的出現并沒太多情緒起伏,她氣的是似乎被信任的人背叛了。
“自己配的。” 葉鳳川晃了晃食指上的鐵片。
“別想着搬去別的房間,這棟樓的構造,我比你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