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雨天

雨天

“流年不利啊。”

葉鳳川站在她身後,越過她肩頭和哈裏對視。空氣裏全是亂飛的眼刀。

“你每次出現的時機都很湊巧,警官。我們才剛開始呢。” 他手還握着她肩,衣襟敞開,胸腹肌肉走勢流暢,神情慵懶,靠在門邊标記主場優勢。

哈裏的眼神從她身上落到不遠處屋裏的雜亂場景上,更緊地攥住手裏證物袋,耳朵裏回響的卻只有剛剛何念生在門裏說的那句話。

她說她和自己睡過。

她為什麽要撒謊?還是當着他的面和自己扯在一起。顯然,是想利用他。如果順着她的意思演下去,葉鳳川總有一天會知道這些都是假的,而盛和會和警局的關系也會因此變得更緊張。

下城警局在華埠的處境本來就微妙,雖則他們所負責的片區居民大多數被稱為是所謂“模範少數族裔”“模範少數族裔”:20 世紀 60 年代的白人話語,泛指勤勞、犯罪率低、普遍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亞裔移民。,但沉默不代表信服,更何況近年制造業萎靡工廠大片倒閉,華埠也不再是從前的華埠了。

陰雲籠罩之下,暴風雨在悄然逼近,世人試圖視而不見,但不安的感覺早已醞釀在所有人心中。

哈裏沒有說話。

他不應該跳進何念生布置的陷阱,那是錯誤、一意孤行、萬劫不複。

但假如不回應,那退後的一步将成為他終生後悔的命運拐點,就像西西弗斯把巨石推上山頭那最後一步,那愚蠢的期待,讓他自己發笑。

“是。”

哈裏擡眼,看向面前兩人。

“她說得沒錯。”

“而且,我今天來找她,也是出于…私人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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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念生瞳孔震動。她看向哈裏,發現他鎮定自若,表情甚至堪稱真誠。

當着葉鳳川的面,他向她伸出手,多年禮儀教化改不過來的毛病,在大樓狹窄破舊散發奇怪氣味的走廊裏,他優雅得像個舊貴族,向他的貧民窟女王俯首屈膝。

“我想邀請何念生小姐,與我一起出席今晚警長家的生日宴。”

***

何念生與哈裏一起坐上車時,覺得劇情開始走向某個奇怪的支線。

兩人都沒說話,幾分鐘前他為她開車門,上車的一瞬他看見了她頸側與胸前試圖遮掩的痕跡。原本這一切都與他毫無關系,但那句話攪亂了他。

枉擔了個睡過的虛名,他也不是那麽好糊弄的。

“我現在應該叫你何小姐,還是薇諾娜。”

他自己開車,灰色的二手福特格拉納達,陳舊但盡量幹淨,但免不了有煙灰、血跡、花生殼、外賣袋、貼在角落的便簽紙潦草寫滿打折披薩店和熟食店的號碼,以及後座用衣架晾着匆匆洗完沒來得及收起的警服。誰在這種生活裏也很難保持體面,就算是哈裏·邁凱倫。

她表情僵硬,在飛速思索該用哪幅面孔來回複他。本來,只是想借他之力暫時逃脫葉鳳川的掌控,而哈裏并不是個能被色誘的人,他知道得太多了,而且是專業獵犬。

只能攤開手,把所有牌亮給他看,從死局裏求一線生機。

“你不是已經知道我底細了麽,警官先生。”

她聲調冷冰冰,沒了剛才在廣新樓時那種低啞感性。哈裏不知由來的煩躁又湧上心頭,心髒不堪重負。

“但我并不知道這個。”

他突然停車在路邊,轉身向她,伸手撚住她衣領,把高領毛衣扯開一個豁口,那些被她拙劣遮掩起來的痕跡昭然顯示在眼前,盡管早有準備,還是燙得他眯了眯眼睛。

暗紅指痕,掐、捏、揉搓。他看過很多現場,分析過很多創口和瘀痕,辨別其工具及作案手法,可以撰寫長達百頁的痕跡分析報告。

但那一刻他茫然了,答案過于清晰而他卻妄圖極力否認。

“何小姐。”他語調生硬:“我需要一個解釋。”

何念生在他反常的動作和語調裏捕捉到一些非同尋常的含義,但她迅速打消那個念頭。他需要的不是那種解釋。

“解釋就是”,她把毛衣從他手裏抽出來,不動聲色。這是她這種女人應該有的心理素質,把任何程度的尊嚴淩越都視為日常,除非那是不付錢的。

“我需要你的幫忙,警官先生。” 她眼睛瞧着前方,這樣就可以不看到他的藍眼睛。

“但我沒有報酬給你,而且那樁案子十多年前就已結案,相關歷史記錄是聯邦機密,知情人都已經死了。” 她喉嚨幹澀,有種想要幹嘔的感覺。“或是失蹤。”

“你想讓我當你的獵犬。”

哈裏微笑。

“幫你嗅到你要的人。”

“我不否認。” 她手指伸進高筒靴裏,抽出一沓紙幣。其中一張讓他表情驟變。

何念生敏銳捕捉到了那個表情,她猜對了,哈裏記得這張錢。

“很可惜把它用在這個場合但”,她舔了舔幹涸的嘴唇,好把話繼續說完:“這是我的誠意。”

“也是我們保持交流的辦法。”

她把紙幣攤開在腿上,把那張一千撥出去,然後另外揀出剩下的,那是五張華盛頓、2 張林肯,和 2 張漢密爾頓美元面值,分別代表:1 美元上是華盛頓,5 美元上是林肯,10 美元上是漢密爾頓。。

“萊克星頓大道 355 號有家華人餐館,兼收郵包業務。我在那裏經常寄存包裹,這是要告訴服務生的信件號碼,5125210,你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對不對?”

她鴉青色的眼睛在暗處極亮,看他。“我會在每周末晚十一點去到下城警局附近那家披薩店,把這筆錢作為小費放在桌上。只需要找個人留意數目就行,這對你來說毫無難度,警官先生。”

“我沒有可以求助的人了,而你記得我,而且記得這張錢。” 她手指無意識地在車窗邊緣輕輕叩擊,發尾在頸間輕掃。“再加上,你沒有把那個膠卷交出去,作為我威脅你的證據。”

“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對我、或者說是我的案子感興趣”,她努力笑得讨好,但似乎不太成功:“至少,不讨厭我吧。”

她始終沒有碰他哪怕一個指頭。

車外喧嚷吵鬧,哈裏後知後覺地發現,他把車停在了中城最亂也最繁華的 34 街——時代廣場。

半小時前在廣新樓,何念生打開門,他看到她和葬禮那天截然不同的樣子。黑發披垂、散亂,但面若桃花。

他其實知道那意味着什麽,也知道自己的煩躁來自何處。多年前他留下那一千美元并非出于同情或憐憫,他知道。

命案發生之後在愛神酒吧蹲點的半個月裏,她沒有出過一次差錯,讓他抓到把柄。即使他幾乎可以确定就是她下的手。而在去了趟夏威夷得到線索之後重回愛神酒吧,恰好是她當班的晚上。

那晚薇諾娜穿着紅色緞面禮服裙,在頭排跳舞。席位上不少西裝革履的男人,其中一個頭發半白、側臉優雅,是個招人嫉恨的存在。更何況,他們都有東方血統。

薇諾娜對那人笑,那是有所企圖的笑。顯然,他是她的下一個目标。就那麽短短的幾天,不等一等他,哪怕給他個機會對峙。

那是他人生裏難得的挫敗時刻。半杯威士忌的功夫,他厘清了自己悵然若失的來源,而那陌生的失落感讓他恐慌、恐慌到需要用一張大面額的鈔票去抵消。

他熟知的是,錢可以讓任何情感變得可笑。但他尚未了解,被小心保存了幾年之後、變成廢紙的一張千元紙鈔,能讓他失去方寸。

第二次挫敗時刻毫無預兆地到來,他這次卻放任自己失控了。

哈裏傾身向下,将兩人的距離拉到無限近,近到她能觸摸到他腰間的皮帶、皮帶上的槍套,盡管今夜他并沒有佩槍。

冰藍深海浪潮湧動,他把她按在座椅上,他埋頭進她頸側,叼住某處有痕跡的地方,啃咬。像狼叼住兔子後頸,獵殺意味十足。

何念生手指扣進他手臂,呼吸瞬間劇烈,瞳孔睜大。

噼啪。

兩人都驚醒,卻是下雨了,雨水打在車窗上。

哈裏放開了何念生,偏過頭,極力抑制呼吸和心跳。寂靜中,窗外暴雨傾盆,路人紛紛逃避,雨下得如同世界末日。

他突然覺得自己蠢到了家。把那張陳舊的一千美元拿過去,幾下撕成碎片,打開窗戶扔出去,紙片化成泥。

她還是不說話。

繼而黑暗中,那被煙氣熏過的嗓子開口,有了幾分濕啞。閃電照亮彼此神情,他于此時頓悟——

對,其實他想聽到、想看到的不過這個而已。

“原來你想要這個,警官先生。”

她笑得如釋重負。

“那麽,簡單多了。”

“今後,去你那,還是來我這?” 她小心把剩下的紙鈔撿起,卷成團,利索塞進他皮帶,像在給他塞小費。

他沒有拒絕,把錢從皮帶裏拿出,收進錢包,發動機引擎重新響起。只是在暗處的那只手握出了青筋。

“如果去廣新樓,恐怕你要先想好如何應付葉鳳川,哈裏先生。”

何念生語氣平淡。

“他最近也在盯着我。”

***

又半小時後,中城某處帶花園的小公寓樓下,福特格拉納達姍姍來遲,哈裏打開車門,車外同時撐起一把黑傘。

葉鳳川臉色沉郁,眼神落在車內何念生頸側那個紅得礙眼的咬痕。接着他拽着哈裏大衣後領把他按在車上,擡拳要打,拳風落在他耳側幾英寸停住了,因為看到了藍眼睛條子的眼神、那種似曾相識的挫敗眼神,他也有過。

“該死的。” 葉鳳川笑得咬牙切齒。

“我以為你真 TM 知道點什麽。看來,你也走了死胡同。”

公寓樓上亮着暖光,隐隐傳來烤蘋果派和羊腿的香味。猛犸象站在窗前,咬着空煙鬥。

“雨天真好。”

猛犸象鐵灰色眼睛看向玻璃外,那是看向最深處回憶的眼神,他在那一刻分外蒼老。

“雨天證據都會被洗掉,這時候做的事,才是真心想做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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