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電話
電話
“你聽好了藍眼睛,離她遠點。” 葉鳳川單手拽住哈裏衣領,而何念生徑直下了車,甚至把掉在地上的傘撿起來,撐在他倆中間。
葉鳳川瞪她。“給誰打傘?”
“給我自己,你倆淋死,也不關我事。” 她黑眼珠子黑頭發,在雨裏膚色格外白,像個沒心沒肺玻璃人。
她兀自進屋去了,高跟靴子踢踢踏踏踩着水。
葉鳳川洩了氣,把對方衣領放開。哈裏不想和他搭話,側身就要走,被葉鳳川叫住。
“你喜歡她什麽?”男人黑色眼睛在暗夜裏閃着光。
“喜歡她狼心狗肺,忘恩負義,還是兩面三刀?你不是中文很好,聽得懂我什麽意思?她不是你惹得起的那種女人。”
“你這麽誇她,她知道嗎?” 哈裏把大衣整了整,反正也濕透了,索性脫掉挂在臂彎裏。“還是說你想通過這種幼稚的方式吓退我?葉先生,我本來以為你是個成熟的競争對手。”
“我,和你,競争對手?” 葉鳳川氣笑了。“你不配和我競争。”
“是你不配。” 哈裏揚起臉,幾年警探生涯捶打之下,他都快忘記了自己本來就是個傲慢的人。
“薇諾娜當年先見到的是我。”
葉鳳川停住了。
他黯然低頭笑了聲,反身就去開車門。哈裏沒預料到這突發的休戰,而且似乎是他略占上風。但總有種沒吵明白的感覺,于是跑過去把車門控住。
“別再打聽了,小警官。”
黑大衣的男人坐在車裏,手上多了個老舊銀質打火機,刻着隊伍番號和帆船風景畫,是港口城市多有的紀念品。二十多年前,這類東西從黑市裏流回來,在跳蚤市場上成袋地賣,一起賣的還有盟軍的勳章、明信片,和噴着女士香水的情書,收件地址已經成為歷史,城市被夷為平地、老鋼琴上長滿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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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裏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從沒打聽過,葉鳳川在越南戰場上,是靠什麽拿了榮譽勳章。
男人點亮一根,餘下的光在空中閃了閃,然後熄滅。他眉眼低垂,手指敲在儀表盤上。
“你的姓氏是假的。哈裏·布登勃洛克德國姓氏才是你的真名。你的母系來自哈布斯堡王室,父系是呂貝克望族。你長得太日耳曼,這個昂格魯·撒克遜假姓一點不适合。” 葉鳳川把手從儀表盤上挪開,那上面反射着公寓窗戶的暖色剪影,何念生剛上了樓。
“有人對你寄予厚望,NYPD 不過是你步入政壇的敲門磚。不久之後你會從警探變成警司,然後是警監、警督、局長、檢察長、州議員。”
“你的仕途比百老彙大道都坦蕩,阻擋你的一切都有人為你掃除。這是你不能拒絕的命運,你生來就得當耶稣,被他們推上去,釘在那,成為幹屍,或者成為聖人。你懂我意思嗎。”
“所以,別惹不該惹的麻煩,如果你不能負責她的人生。”
煙霧籠罩他的臉,哈裏能明顯看出他情緒極其低落,而這低落和今天的事無關。
“你呢,你能嗎。”
這句話從哈裏嘴裏溜出去,落在地上,彈了彈,沒人撿起來,就消失在雨中。葉鳳川向後仰倒,靠在椅背上。霧氣裏他看着樓上的暖光,像個孤魂野鬼。
“我的心靈消耗,我的日子滅盡,墳墓已為我備好。
再過幾年,我必走那往而不返之路。”
葉鳳川背詩似地說了段高深莫測的話,嘴角翹起,看到二樓窗前那個剪影來了又走,她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
“你是個容克貴族,《約伯記》那卷講的是什麽,你比我熟。”
哈裏怔住,突然想到什麽,眉頭緊皺。
“約伯是個富有的老頭,虔信上帝。于是撒旦和上帝打賭,說,如果你把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剝奪,他必不再信你。
葉鳳川接着他的沉默說下去,煙燃盡,四周徹底黑了,只剩下雨聲。
“你現在信,是因為還沒開始失去。”
***
何念生在房間裏和薩拉聊天。
猛犸象十六歲的女兒長得一點都不像她父親。深紅色卷發柔順披散,臉上有可愛雀斑,眼睛溫柔,說話悄聲細語,做事卻經常吓人一跳。比如剛進門時就把何念生拽進卧室關上門,說要給她欣賞個大寶貝,然後從床底拖出來個木板箱,裏面養了兩只荷蘭鼠。
“我爸爸不讓我養這個,但它們是被人遺棄的。”
薩拉手指戳了戳其中一只。
“同學失戀了,要從宿舍樓把前男友的禮物扔下去。我想要是我不帶回家,它們就死了。”
“我爸爸花大價錢把我送進這所私立高中,但我一點都不喜歡我的同學,也不喜歡老師們。他們相信地位決定一切,又要演出一副關懷世界的虛僞樣子,人人都在演。我快窒息了,但我不想讓我爸失望。”
何念生摸了摸薩拉的腦袋。
“這兩只……豚鼠,有名字嗎?”
“這是荷蘭鼠。” 薩拉糾正:“白的叫湯米,棕色的是凱文。你看過《夏威夷警探》《夏威夷之虎》/《夏威夷神探》(英語:Magnum, P.I.)為一部美國犯罪片與偵探情節電視劇,由湯姆·謝立克(Tom Selleck)主演,於 1980 年 12 月 11 日至 1988 年 5 月 8 日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首播。嗎?我很喜歡男主角,他很帥也很孤獨。但可能因為孤獨所以才顯得帥氣。總要談女朋友的男孩就和遇到困難總要找媽媽的蠢貨一樣讨厭。”
何念生想告訴她,孤獨且帥氣的男人也很讨厭,比如他會在挂着濕漉漉警服的二手福特上突然親你,而你還覺得他很可憐。即使他是個警察,是你要欺騙和利用的人。
“你喜歡年紀比你大的?” 何念生伸出食指戳了戳湯米。“樓下那個金頭發的棒球隊長知道嗎?我看他在追求你,那個手制粉紅色巧克力蛋糕吃起來确實不怎麽樣,但他态度不錯。”
薩拉臉紅了。
何念生笑出聲,又戳了戳凱文,凱文咬住她手指,她哎呦一聲。
“咬破了麽?” 薩拉緊張。
“沒有。”
何念生把手抽出來,薩拉牽着她去燈下查看,眼神掠過窗前,她看到公寓樓外那個熟悉的黑大衣挺拔身影,站在雨裏。
葉鳳川還沒走,他在看她,像條被抛棄在雨裏的流浪狗。眼神對視的一瞬她繃緊了神經,好像真做錯了什麽似的惴惴不安。
要說做錯,打從最開始就錯了。
“薩拉。你的豚……荷蘭鼠,如果不能養,我可以帶走。”
“你不會把它們吃了吧。” 薩拉面露擔心。
“中國人不吃老鼠。” 何念生笑眯眯:“我們只吃白人。”
***
葉鳳川靠在車邊等一個電話。
那個電話今晚會在警長公寓樓下響起,這是他和布魯諾·古斯塔夫·舒爾茨的約定。在警局裏猛犸象在支票簿上撕下一個時間給他,兩人沒再多說一句。
“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機會,葉先生。我已經不再是 FBI 的人,那個案子也不過是我破不了的無數個狗屎案子之一。如果線索斷了,我也無能為力。”
“你也知道薇諾娜是何念生,為何不再繼續追查?” 葉鳳川看了看那張支票上的信息,掏出打火機把紙燒了。
“哈裏比我強,他已經查到了夏威夷。但可惜幕後的人始終沒有找到,你得理解,做我們這行,上帝缺席的時間太多了。”
回憶中斷,電話鈴的噪聲在暴雨夜分外刺耳,來自一步之遙的公用電話亭。
葉鳳川走進電話亭,接起。對面傳來電流噪聲,接着,是個經過處理的聲音,機械、冷漠。
“Richard Ye,那個警長給你的是假信息,你已經被盯上。趕快離開那,現在。”
他握着聽筒的手一動不動,眼睛看着樓上。何念生已經離開窗前,只剩昏黃臺燈亮着。
“我不能走,公寓裏還有人,得執行替代方案。你如果不願意配合,可以挂電話。”
“那個女人?你最近和她走得太近,為什麽?” 話筒裏的聲音略顯不耐,但沒有挂電話。
雨勢比剛才更大,黑暗中有車影掠過,那是死神的引擎在轟鳴。
“我說是因為有趣,你信嗎?”
“那你在個人娛樂上未免花心思太多了。”
“真可惜”,葉鳳川笑:“你對真正的快樂一無所知。那可是讓人願意拿命換的東西。”
葉鳳川摸向腰間,手卻停住。槍套是空的,有人拿走了他的槍,哈裏·邁凱倫,拿走了他的槍。
他舔了舔後槽牙,渾身的血燃燒起來,踹開電話廳的門滾進雨裏,幾步外是那輛二手福特,他躲進車下,而子彈就在那一瞬間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