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擦傷
擦傷
子彈貼着車底擦過,他顯然受傷了,手臂滲出滾燙血液。幾英裏外機車馬達轟鳴,街區空蕩蕩,大門緊閉,裏面歡歌笑語,外面暴雨傾盆。
生死攸關的幾秒鐘,他眼睛死死咬住深棕色公寓大門。狗被抛棄了,流浪野外,被咬死、餓死,都是可能的。唯一不可能的是某個人會出現,接它回家。
流浪狗的家是某個不存在之處,一個異世界、是永遠回不去的故鄉。
但他摸到了一只溫熱的手。
“還能動嗎?”
葉鳳川眼睛睜大,凝視兀自出現的何念生。她靈巧敏捷,像只挂在車壁板上的豹子,一只手伸進車底,握住他手腕。
他回握住她的手,點頭。
車門哐啷巨響,何念生發動車子,二手福特前燈乍亮,幾輛機車已經在街角出現,大燈直射,故意要晃瞎車裏人的眼。
機車手發出怪叫,手裏甩着鐵鏈,那種碼頭裝船用的工業鐵鏈,兩輛車各拿一端,足以把成年男子絞死。葉鳳川想起幾天前哈萊姆區那起用鋼琴弦獵殺摩托車警的惡劣案件,作案手法如出一轍。
何念生油門下去,車速提起之時,她直接撞向迎面駛來的機車!
擋風玻璃裂了,機車從引擎蓋飛出去,在人撞進來的同時葉鳳川打開車門,何念生一個飛踢,沉重黑影順着引擎蓋滑落,兩人立即棄車,朝公寓飛奔。
葉鳳川手裏多了把柯爾特,沉甸甸的,手感熟悉。
他斜睨了她一眼。“晚一秒給我,那個小警察就要破相了。”
何念生驚訝。
“你以為是他拿的?下午我拿槍的時候,你沒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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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鳳川這才記起,黃昏時何念生穿起高跟靴、塞錢,順便拿了他的槍。而他那時候在想什麽,竟然一點不記得。
暴雨中,剩下的機車手逐漸聚集,擡起手裏的機槍。那種一秒六發的暴力機器,是街頭少年們的新玩具。
她下意識站在葉鳳川身前,拿起自己手裏的另一把,黑洞對準虛空。
對面大概忌憚這裏是猛犸象的家,扳機遲遲沒有扣下。那詭異寂靜的剎那,他想起來了,那時候她也是這麽站在自己面前,而黃昏最後的光灑在她脖頸上,兩人散發着同一種香皂的氣味,有種天長地久的幻覺。
“到後邊去,我不需要你擋子彈。”
他把柯爾特開保險,而此時公寓門開了,何念生回頭,就被他推進去,從外面關上了門。
***
“先生,這是紐約,在這裏六歲男孩可以持槍上街,這個該死的城市遲早毀于暴力和藥物濫用,恭喜你,現在可以和自由女神 say hi 啦。”
葉鳳川緩緩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嬉皮笑臉的瓦倫迪諾。
他躺在警局辦公室的長椅上,上臂流血的地方已經被處理過,甚至有人看他太慘,好心給他披了件外套。
“一周槍傷兩次,還是左臂和右臂分別一槍。該說你幸運呢還是不幸,再挪幾英寸就到動脈了。犯罪技術實驗室那位今晚本來輪休,要和女友大做特做呢,被頭兒電話叫來加班,我看他心情不太好,說不定明天分析報告說你是自己給了自己一槍。” 瓦倫迪諾喋喋不休,把手裏文件夾放進檔案冊裏,看眼他表情,終于告訴他:
“你的甜心還在審訊室,哈裏在陪她聊天。”
葉鳳川掙紮起身,傷口牽扯到時,冷汗從額頭滑落。
他順着漆黑走廊向前,地上鋪了油氈,那灰綠色的牆綿延無盡,接觸不良的壁燈滋滋作響。
終于他走到審訊室門前,四壁密不透風,他只能聽見風扇單調響動。
裏面微光閃爍,他靠在牆上,勉強支撐身體,等鐵門打開。
***
半小時後,鐵門開了。
何念生第一眼就看到葉鳳川,他靠在牆上睡着了。
很少有人能用這種姿勢入睡,除非他待過更惡劣的地方,某些需要二十四小時保持警惕、輕率等于死亡的地方。
她本來可以路過,但還是停住。
今晚發生的事很蹊跷,無論是時間還是地點。哈裏沒告訴她更多,只簡單做了筆錄,仿佛這只是件再尋常不過的截殺案,幾個十來歲的飛車族,差點把一個沒帶槍的人當街射得血肉模糊,就像出門去了趟漢堡王那麽簡單,而對面幾步遠的地方甚至就是兇案組警長的家。
“葉鳳川。”
她叫那個名字,帶着怒氣。她不知道他為什麽在那個時刻去了電話亭,而自己好死不死恰巧在彼時張望了幾秒窗口。
“你給我起來,這不是睡覺的地方。”
他睜眼,視線模糊中看到一個影子,長發散落,有股熟悉氣味。粵南線香,幾美元,上百根。混着廉價沐浴皂味道,雨後潮濕氣息,還有——他抽的那種煙。
手掌毫無征兆地放在她後背,葉鳳川把她攔腰抱住,抱進懷中,摟得像立刻要上刑場。何念生愣怔不過幾秒,然後渾身神經都炸開,推他,根本推不動。
哈裏緊跟着走出審訊室,擡眼,忘了關門。
綠色燈管滋滋響,三人都沒說話。寂靜中,葉鳳川終于先開口,聲音慵懶。
“還不走,想看我們繼續?”
哐當,鐵門關上了。哈裏的皮鞋聲回蕩在走廊裏,逐漸遠去。分區辦公室裏,猛犸象把桌子拍得震天響。他在和上級彙報今晚的惡性事件,偶發或是其他都有待盤查,但雨天确實毀掉了許多證據。
何念生留了只耳朵等待哈裏徹底走開,然後更用力地掙紮。他低頭,額角放在她肩彎裏,聲音落得低。
“別亂動,扯到我傷口了。”
她不再動,聽挂鐘滴答響。
剛剛的某一幕浮現,那是她的手伸向車底的時候。有那麽一瞬,她怕極,怕自己摸到的是他已經冰冷的手。
***
夜,廣新樓,淩晨一點。
何念生扶着野男人鬼鬼祟祟上樓,躲過管理室。任德生在小隔間看《龍争虎鬥》,聲音開得大。她甚至還提前把高跟靴脫掉避免發出聲音,并對葉鳳川的促狹眼神回以白眼。
但就在登上半層樓松了口氣時,任德生的聲音從底下悠悠傳來,驚得她差點沒甩手把葉鳳川扔了。
“何念生。”
“嗯,任經理,我在呢。” 她笑得比鄧麗君都甜。
“那個,是誰?還活着吧?” 任德生朝大衣蓋着的葉鳳川努了努下巴,那表情好像她在準備殺人後回公寓分屍。
“任經理,這我老板,葉鳳川,小少爺,你還記得麽?” 何念生笑得臉頰都酸了,還順手把大衣撩起來給他看。那只受傷的手臂血跡淋漓,老人看了一眼,老花鏡反光幾秒,歸于沉寂。
“嗯,知道了。回去吧。”
而葉鳳川分明看到,老人審視的目光從她不自然的表情、落到他抱着她腰的那只手上。
卧室門關了,她剛松手,葉鳳川就把人按在門板上,開始解她衣服。
她也氣息不勻,靠在門板上媚眼如絲。
“任德生,就是你師父?你沒告訴他,你現在在幫我做事?” 他話裏帶着氣,為她剛剛那句“我老板”。
“嗯。” 她答應得含糊,手放在要命的地方。“你快點。”
他氣血上頭,但努力壓制。
“快不了,有傷。”
她腦筋短路,一時沒轉過彎,順着說下去。
“那……我來?”
他擡起下巴,桃花眼挑起,勾引她。
“你怎麽來?”
幾個小時後。
她躺在他身上,窗外烏雲漸散,暴雨停了。
剛剛葉鳳川動靜不小,受傷的地方沒使力,但自從她那句話出口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家具吱嘎的聲音清晰到她寧願裝聾。
真是瘋了。
何念生下床找水,被他單手拽住。
“去哪?”
月亮升上八樓,照着荒涼世界。何念生突發奇想,回頭看他,開口時嗓音比他還沙啞。
“葉鳳川,你不會喜歡我吧。”
過了很久。
他才從胸腔裏發出聲笑。
然後側過臉去看月亮,留給她一個漂亮剪影。身材完美、比例得當,中指帶着紋章戒,光潔胸口挂着十字架。她不愛在他身上留痕跡,所以他身上只有他自己,和他自己的過去。
“不是。”
“你別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