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白鴿
白鴿
她用幾秒反應過來,把表情也調整好了。“那很不錯,我也這麽以為。”
她光腳踩在地上,穿着他脫下來的襯衣。黑發披散,顯得臉只有他手那麽大。身上隐約但明顯,全是他的作品。葉鳳川喉結滾動,不再說話。
“之前跟葉世初的時候,他也和我說過。喜歡人,是上輩子的事。手裏攥了太多東西之後,別人總想圖你點什麽。要是再談喜歡,就顯得蠢了,就像對着牆說話,無非聽到自己的回音。”
她從桌子上倒了半杯水,自言自語。
“我也确實對他有所圖,算是各取所需。”
何念生低頭喝水,頭發掉下去剛好擋住臉,看不到她表情。
不知道什麽時候葉鳳川下了床,手掌覆在她手上,把杯子拿過去。
何念生不樂意了,攥着杯子不給他。“想喝自己倒。”
“別再提他。”他手掌按下去,兩人手指在桌上交疊。體溫再度升高,她思緒被打斷,反應了會,才明白他說的是葉世初。
“你不喜歡你父親?”她今夜不知什麽原因,格外想惹他發火。“我覺得葉先生人不錯,待我也不錯,在盛和會八年,我……”
她沒說完,葉鳳川濃黑頭發在她胸前,人半跪下去,讓人想起伊甸園的毒蛇攫取蘋果,撒旦抑或該隐,就有這種誘人犯罪的慵懶眼神。
弄完了,何念生已經軟倒在餐桌上。抹掉她頰邊的水漬,男人俯身下去,語氣親切但是冰冷。
“葉世初人不錯?讓你在這混八年,混得不如一個保镖。讓你擋槍子、睡走廊、睡你還只因為你長得像他死了多年的原配?”
“何念生,騙自己也就算了,別騙我。”
他用力,她懸挂在桌邊,長發散落,神色寡淡。纖細的眉毛擰在一起,瞧着很不屑。對他不屑,對自己也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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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鳳川繼續咬她,何念生終于回應。她扇了他一巴掌,力氣不小,那張好臉上立刻浮起幾道紅。
他沒停。
“認識不到一周,你扇我第二次。”
他襯衫晃蕩,連着胸口的十字架一起。最後她偏過頭,發尾遮住眼睛,他就把她臉扳過來。兩人不死不休地對視,他相信現在如果手邊有把格洛克,何念生一定毫不猶豫上膛崩了他。
“我也不想這樣。”他汗水滴在她身上。
“但沒辦法,我看到你……”牙關緊咬,她再次戰栗,把他肩膀掐出血痕。月光在窗臺蔓延,黑發糾纏在一起,桌子上玻璃杯滾來滾去,他舔她被咬的地方。呼吸黏在一處,她的手與他的交叉,十指緊扣。
“就有反應了。”
***
何念生清早當班。
盛和會沒有所謂固定辦公地,只有層出不窮的麻煩和亟待解決麻煩的人。下城有下城的接頭法則,這法則從不寫在紙上。
她穿了一身黑,黑得就像肯尼迪遇刺後出席葬禮的傑奎琳·肯尼迪傑奎琳·肯尼迪:肯尼迪總統夫人。1963 年肯尼迪遇刺後她下嫁希臘船王。。紅底高跟鞋踏進華埠年代最老的彙豐銀行青銅大門,锃亮的大理石地板映照出她完美無瑕的臉,和摘下眼鏡後,臉上那副剛死了丈夫般的悲哀表情。
接待臺西裝整饬梳背頭的二十多歲銀行員工怔住了。他在此情此景前梳理完前半生,然後磕磕巴巴開口,臉先紅了。
“女士,請問我有什麽可以幫您?”
她把黑色蕾絲手套上的戒指脫下來,交給對方,吐氣如蘭在他耳邊開口。
“勞駕,先生。請幫我把這枚戒指交給三樓彙兌業務主管,駱經理。問問他,這個夠不夠我贖一個東西。”她微笑:“我放在他那兒的東西。”
年輕人低頭,看到那枚紋章戒指鑲嵌紅寶石,銀色藤蔓編織成姓氏字母形狀。他見過世面,知道這東西價格不菲。遲疑片刻立馬點頭:“稍等。”
他上了樓,何念生迅速四處張望,然後從接待臺拿出黃頁,翻到某頁,記下一個內線電話號碼。
那頁的中文名字姓唐。
沒過多久,年輕人下來了,神情疑惑。
“女士,三樓彙兌業務主管不姓駱,我幫您問過了,我們銀行沒有姓駱的經理,您是不是搞錯了?”
何念生裝作恍然大悟,把戒指接過來插回食指,巧笑嫣然。
“是我弄錯了,實在抱歉。”
她蕾絲手套有意無意拂過年輕人手背,對方當即抽回手,深呼吸,站直了鞠躬。
“您慢走。”
何念生如雲似霧地走下大理石臺階,穿過青銅門。晨間陽光照在她臉上,白色花崗岩柱子倒映出細長身影。她立刻把戒指脫了,揣進手包裏。深呼吸,然後在掏出來的信紙上寫下一串數字,裝進信封,投進路過的郵筒裏。
走到路拐角,高跟鞋在點心店前停駐,鼻子蹙起,聞了聞。猶豫片刻,她還是往前走。
“嘿,Madam。”
有人叫住她,那聲音熟悉。
她回頭,在晨光下看見那輛二手福特,藍眼睛男人從灰耗子似的車裏鑽出來,金色頭發在風裏飛。那身深藍色警服被小心熨燙過,和昨天頹喪的樣子判若兩人。
哈裏·邁凱倫手裏拿着外賣袋,透明盒子裏是蝦餃、腸粉和叉燒包。何念生聽見自己的胃清晰響了一聲。
“你剛剛那封信,是給我的吧。”他眯起眼朝她笑。“我視力有 5.0,能看到首字母縮寫。”
何念生快步走過去,神情高傲,眼睛卻看着叉燒包。
“你跟蹤我?”
“路過而已。”
他把盒子遞給她。“買多了。”
她沒客氣。要趕在葉鳳川醒來之前起床是件不容易的事,更何況她膽大包天,還借走了他的戒指。唐家在華埠金融系統有人,她從前就知道。戒指不過是誘餌,要吊出那個對此感興趣的人。
外賣盒拆了放在車前蓋,哈裏叉腰,看她吃得不顧形象。額發掉在盒裏,他沒忍住,還是伸手,幫她撩起來,掖在耳朵後。
又是一陣風吹過,落葉紛紛。她擡頭看廣場上白鴿起落,嘆了口氣。
“謝謝你,昨天我偷了你車鑰匙,我改天會賠禮的。”
昨夜出公寓門時她順了哈裏的車鑰匙,所以能在機車手趕到之前打開車門,把葉鳳川撈上去。此後警局做筆錄時對此也一筆帶過,猛犸象看後也只是撇了撇嘴,用“你倆關系真好啊”糊弄過去。
而她也知道昨晚的事沒那麽簡單。公寓門恰在那一刻開啓,而猛犸象又恰在那一刻在廚房裏“沒聽到動靜”。是哈裏從一樓窗戶跳下去,朝天鳴槍吓退剩下的人,而後續到來的警車徹底把街區封鎖。
“沒什麽。”
哈裏心不在焉。他視線不自然地從她漏出的後頸挪到廣場,看笨頭笨腦的鴿子落滿廣場上的石頭牌坊。
她昨晚果然和葉鳳川在一起。他的手攥成拳又放開。
“你在看什麽?”何念生擡頭,看到他目光怔忪,不解提問。
他噎住了,幾秒後艱難回複。
“戰争紀念碑。”曼哈頓唐人街華埠戰争紀念碑,向在為國服務的戰争中犧牲的有中國血統的軍人致敬。這個花崗岩拱門碑坊由建築師李錦沛(Poy Gum Lee)設計,這是一個傳統儀式拱門的現代化設計,它以美國陸軍航空兵團少尉金勞——劉錦(Benjamin Ralph Kimlau)命名,他曾是唐人街的居民,1944 年在二戰期間被擊落犧牲。
***
街區拐角另一頭。
純白勞斯萊斯“銀刺”勞斯萊斯 80 年代經典車型。停在路邊,車裏的男人靠着後座,司機默不作聲。
男人身旁坐着個東方面孔,他穿着寬松格子西裝,戴了頂猶太格子呢帽,跟街上其他小混混沒有兩樣。
葉鳳川先開了口,他那話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問身邊的人。
“她在做什麽?”
小混混湊近了看,看到黑衣美女和條子在街邊有說有笑,車頂蓋上放着外賣袋,也陷入迷惑。
“在……吃早茶?”
“如果是你,會和路過的女人這樣吃早茶?”他額角青筋迸起。
“看情況,如果是特別美的就……”那人話說了一半咽回去,察言觀色,先是驚訝,繼而了然。
“Richard Ye,你不會真喜歡她吧。”
他眼神立刻變得極冷,對方閉了嘴,用手做了個拉上拉鏈的表情,他才收回眼光,掏出那個老舊打火機。
“以後別讓我聽見這句話。”
火光明滅間,他神色難辨。
“我喜歡誰,也不會喜歡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