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祭品

祭品

“你真想幫我?”

在陋巷裏,陽光呈現出渾濁的形狀,灰塵在光裏飛舞。她将下颌靠在哈裏肩上,很想中斷思考,可欺騙已經成為本能。

“薇諾娜。” 他更緊地抱住她,行人走過偶爾看到這一幕不禁側目,但哈裏無動于衷。“我沒上交你那天威脅我的證物,我沒告訴布魯諾那天是你拿走了車鑰匙。如果這些還不夠,我還能告訴你更多。” 他眉毛擰起:“但前提是你不能為了那個混蛋傷害自己。”

何念生終于笑出聲。

“哈裏”,她越想越好笑,笑得彎下腰去。哈裏手松開了,她就抱臂靠在牆上,笑得眼淚都挂在眼角。“我沒懷葉鳳川的孩子,我和同事開玩笑呢。”

這句話凍結了他。

哈裏先是恍惚片刻,接着露出無奈的笑,那笑裏包含的善意足以讓陽光融化。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但頃刻之間他就恢複到平時的冰冷克制。

“打擾了,何小姐,是我自作多情,希望沒對你造成困擾。”

她不笑了,而是上前半步靠近哈裏,伸手拽住他領帶,把人拉得被動彎下腰撐在牆上,何念生的唇湊近他耳際,動作帶着點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慌張。

“沒關系,警察先生。我喜歡你自作多情。”

***

說完了這句話,剛好到鐘,何念生把還沒回過神的哈裏扔在巷子裏,獨自走掉了。

她心情特別愉快,沒看到路邊一閃而過的人影。那人戴着呢帽,穿花紋格子的寬大美式西裝。樣貌和這條街上其餘混混沒什麽兩樣。他們會徘徊在街角、巷口和晚上有免費酒水的非會員制酒吧門前,兜裏揣着幾根來路不明的上等雪茄,用來勾搭他們需要的人。他們大多債臺高築、舌燦蓮花,且有着不易被人注目的外形,他們是紐約地下城成千上萬灰耗子的其中一只,他們做的是人類歷史上最古老的生意:情報販賣。

而在那個不安氣息湧動的十月,情報販子們像冬眠過後的土撥鼠一樣,紛紛從地底下探出了頭。

戴呢帽的青年在暗巷裏拐了無數個彎,走進一間地下華人賭檔。這裏的布置充滿下等情調和俗氣品味,女侍應生們穿着開衩到腿根的旗袍,打扮成好萊塢老片子裏的“龍女”好萊塢最早的華人女演員之一——黃柳霜(1905 年 1 月 3 日—1961 年 2 月 2 日)所主演的電影角色,帶有明顯東方主義色彩。——西方幻想裏富吸引力又邪惡的東方女性。四壁被塗成暗紅色,挂滿大紅燈籠。朱漆欄杆上畫着鍍金蟠龍和團鳳,大廳的每個賭臺都用紗簾隔開,顯得朦胧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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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在最裏面的包廂門前停下,遞進信物,少頃,門開了。

裏面坐着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正中的那個瞧見呢帽就變了臉色,站起身就要跑。但此刻門被哐啷關上又反鎖,青年縱身一躍就站上賭桌,瞬間桌上的砝碼和牌都嘩啦啦掉在地上。他兜裏的槍轉了個圈就握在手心,左右各一把,射擊範圍覆蓋包廂內所有角落。

“都別動。現在告訴我,誰雇你們在三天前的晚上七點四十分左右在擺也街Bayard Street,紐約下城唐人街某街道殺一個姓何的女人?”

距離門最近的某個人起身去拉門栓,然後只聽砰一聲,槍口射在距離他的手只有幾英寸的門上,對方瞬間雙腿癱軟,其餘人臉上賭瘋了的表情也逐漸回轉,意識到眼前才是更大的危機。

“所以我最煩幹這種髒活兒。” 呢帽青年面露兇光,握扳機的手卻極穩。“都是拿錢辦事,你們快點招,我好下班。”

終于,黑暗中有個人緩緩擡起手,濃重東歐口音。

“我們不知道雇主名字,錢是從莫斯科銀行進賬的,美元現金,發款地是……”

對方欲言又止,直到槍口對上他額頭,那幾個字才被吐出。

“唐人街最西邊的那家彙豐。”

砰。

門被踢開了。一身純黑大衣的男人走進來,目光掃射之處鴉雀無聲。

“文雀,收槍。”

呢帽青年把槍放下去,葉鳳川的手從衣兜裏拿出,把一枚紅寶石紋章戒指扔在賭桌上,還有一把左輪。

“六發的左輪,一顆子彈,都知道什麽意思。” 葉鳳川擡起濃黑的眉,凝視在暗處的男人:“唐家雇你們在西海岸做事,但唐人街可不是拉斯維加斯,這兒的賭檔沒見過這麽多黑錢,而且,他們怕我。”

“誰先來?如果沒見過這個戒指,就開槍。六分之一的活命率,比戰場上大。”

***

地下賭檔槍響之時,何念生下班。

她換掉服務生制服,梳起頭發。華人街的傍晚生機勃勃,水果攤、幹貨、海鮮、祭神的紙紮,把老舊街區占得擁擠不堪。

她沒化妝,清湯寡水的一張臉,低調到恨不得隐形,走在菜市場裏東挑西揀,砍價砍到幾分幾厘。如果不是菜籃子最底下墊了把格洛克,真和紡織廠下班回家的女工們沒什麽兩樣。畢竟,在這個開車十幾分鐘就會抵達第五大道的地方,坐落着整個東海岸最大的輕紡中心——曼哈頓唐人街。不識字、沒護照的織女們在上百家華人紡織廠裏用她們靈巧雙手與永不抱怨的溫和脾性,忍耐着日複一日的高強度勞作,供孩子上大學、支付酒鬼丈夫的賬單關于 1980 年代華人紡織女工的生活,參考加州伯克利大學鮑曉蘭教授著作《頂起大半邊天——紐約市的華人服裝女工 1948-1992》。何念生隐沒在黑頭發與黑眼睛的女人當中,像魚彙入大海。

她買了一籃子的食材,真像是要回家做飯。賣香火紙紮的店就在前面,她卻越走越慢,像不舍得走完那段路。

店門前挂着一排兔子燈籠,暖光晃得她眼睛疼,燈籠深處那個佝偻的影子更讓人難過。何念生走進去,拍拍對方的肩。老人就站起來,摸到她手的瞬間才笑了。

“阿婆,燈籠不錯。” 她把籃子放在地上,裝作要拿錢包,順手把格洛克塞進身後的紙紮縫隙裏,然後随便拿了個兔子燈籠放進籃子。錢遞過去,枯藤似的手攥緊了她。

何念生咬緊了唇,她把手抽出去。她語速極快,眼睛四顧外面人潮洶湧的街道。“阿婆,東西拿好,這幾天店不要開了,回去避風頭,等我找你。”

老人凹陷的眼窩暗了下去,何念生沒再多停留,手拂過那些對聯、紙紮、絹花和燈籠,走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背後她聽到一聲很小很小的,來自那個佝偻老太的聲音。

說,中秋節咯。

***

何念生拎着一籃子不知道什麽東西恍恍惚惚回了廣新樓。

任經理今天難得沒看電視,在桌上拿着支毛筆不知道在寫什麽。她叫了聲師父就飄上樓,越往上走,味道越濃。

不是血味,不是屍臭,不是垃圾、毒或是酒精。而是正經人家做飯會有的溫馨香氣。她越走越狐疑,以為自己回光返照。直到鑰匙圈轉動,打開門,她看到葉鳳川穿着他品相上佳的白襯衫站在那煲湯。桌上密密匝匝放的是食材,而他袖子卷起,煞有介事,用勺子攪湯的姿勢卻像個屠夫。

何念生翹起鼻子嗅了嗅。

“姜放多了吧。”

她又嗅了嗅,表情崩潰。

“鲫魚湯裏放咖喱?你想害死誰?”

葉鳳川不幹了。他把勺子往案板上一放,當啷一聲,單手叉腰招呼她。

“過來。”

何念生拔腿就走。

他低聲下氣:“唐家的新消息,你聽不聽。”

她反鎖門帶椅子在桌前坐好雙手合十一氣呵成。葉鳳川深呼吸,俯身在桌前,兩顆犬齒晶亮。

“何念生,聽說你懷了我的孩子,還要哈裏陪你去打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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